李木就是一个书呆子,昨晚听妈讲他像个傻子一样连话也说不好,哪里能学来这一套?于是他为自己的考量点点头,李木又侧头看了他一眼,他奉上近乎谄媚的笑容:“今天周考,就是……就是,你坐在我前面,到时候能不能给我瞅一眼?”他边说边观察李木的反应,他发现李木的侧脸线条像平静的湖水,没有一丝波澜,他赶紧说:“有偿有偿!你想要什么吗?”
李木扭头看了他一眼,与他那热切的眼神甫一接触便立马撇过头,他想象不出平日里不善言语的马一伟竟能说出这样的话,印象中他从没问过自己一道题,哪怕每次考试都考得一塌糊涂,他也没见他有过任何惧色,但是今天不知道怎么了,他似乎想要一份不错的成绩单。在李木左思右想的时候,马一伟等不及了,他急切地问道:“李哥,你就帮帮我吧,要不是这次考完试要开家长会,我也不会麻烦你的,我到时候让我妈多蒸点馍,她别的不拿手,馍做得可香啦!”李木闻言斜眼瞅着他,十分不留情面地说:“你咋不提我爸给你家送的柿子呢,我也没让你吐出来。”马一伟被他冰冷的语气和轻蔑的眼神震惊,半晌说不出话来,直到李木走远了,他才感到自己被看不起了。
马一伟在愤怒的情绪中完成了考试。不出意外,这次考得会比以往任何一场都要差,他把这归咎于李木,且理所应当:不止是他的袖手旁观,更因为他的目中无人,他感到自己受到了伤害。马一伟从懂事起就发现好多人不爱和他玩,他们会嘲笑他长得磕碜,会在他的脸上糊泥巴,让他睁不了眼。他时常照镜子,那双眼睛和妈妈的一模一样,可是他从来不觉得妈妈长得不好看,他问妈妈:“我的眼睛不好看吗?他们为什么都不跟我玩?”杨母立刻扯着嗓子在门口骂街,闹了一天,最后马大叔硬是把她拖回了家。自那以后,杨母就时常和儿子说:“我杨怀生的儿子是天底下最完美的人,等着瞧吧,他们会慢慢发现的。”渐渐地,马一伟相信了,就连杨母自己也认为儿子浑身都是优点。在他们的想象中,马一伟一天天长大,而杨母越来越衰老,她对儿子满怀期待,在心里一直把他和隔壁家的李木相比,眼看李木越窜越高,而自己的儿子的身高还停留在小学六年级,她不禁感到焦虑,从初一开始就不停地给他补钙,钙片和牛奶,甚至城里那些昂贵的保健品也买来一堆,收效甚微,但儿子的皮肤越来越白皙了,她认为这是一个好兆头,李木还没儿子白呢!而且儿子的成绩一直没让她怎么担心,但要考上城里最好的高中,还是得想点办法,于是趁着初三换同桌的机会,她第一次踏进李木家里,好话准备了一箩筐,却没有派上用场,因为李木和他母亲一口就答应了。这是她始料未及的,同时又是她巴不得的事,她客套了两句话,逃也似地离开了李家。
周考结束的第三天,马一伟在考了清一色不及格的成绩单上的家长签名处提笔就要落下,就像他平日里那样,忽然想起家长会,冷汗顿时就从他的背后渗了出来,看着手中的钢笔,他像瞥见猛兽一般慌忙扔开,他不得不深思一番。
家长会上老师肯定会提到每个同学的成绩和平时表现,马一伟有一个在县城里读书的表哥,他曾告诉过自己。平时表现他倒不担心,自己一直都很乖——如果代父母签字算不得什么大问题的话。他在家听父母的话,在学校听老师的话,除了和同学不怎么合得来,他算是无可挑剔,更何况和同学合不来的又不止他一个人,他如此想着,偷偷往旁边座位上瞄了过去,李木又在发呆,他好奇地往桌上看去,也是一份成绩单,每门都是九十多分,只有家长签名处还空白着。尽管他并不喜欢李木,但他一直都对他充满好奇,也许心里还有他不愿意承认的一些羡慕。他是那么的完美,大大的眼睛,浓浓的眉毛,可爱的鼻子,那张英气的侧脸已悄悄透露出些许成熟来;他的成绩也很好,前景光明,他从来就不像一个村里的娃,更像是为大城市而生。马一伟很清楚班里任何一个人都比不上他,他不知道他还有什么理由一直闷闷不乐,但是他也没法再往下细想了,家长会已经迫在眉睫,他必须在天黑之前想出个办法。
李木的右手食指的指甲不停地叩着大拇指的指甲盖,发出急促的哒哒的声音。他有点烦躁,很想抽一根烟,他不知道自己从哪蹦出一个这样的想法,吓了一跳。他停了下来,扭头望向窗外,视线落在一片没盖好的红色砖楼上,学校近几年一直在向城里看齐,修建了学生公寓和食堂,可村里家家户户都挨在一起,离学校都不过十几分钟的距离,学校白花了钱还没落下个好名声,村里的人在背后议论纷纷,学校有让家人疏离的嫌疑,村里的爷爷奶奶更是每天来接放学的孙子孙女,生怕他们贪图一时新鲜留在学校里。可李木知道,说到底那些人还是舍不得花钱,住宿费和吃饭的费用都不低,没有人会拿辛苦一年攒下的庄稼费去换孩子不在身边的悠闲时光。学校没办法改变他们的思想,只好在教学上多学习城里的经验,这是李木第一次参加家长会,他闻所未闻,他果然还是孤陋寡闻的乡下人,他有点沮丧,但是他马上又被另一种心情搅得心烦意乱。他不知道该让谁来参加,他不想让父亲来,他现在对他充满了抵抗情绪,可是母亲……,他想像母亲坐在一堆妇女身边的情景,她会被孤立,被窃窃私语,被不怀好意的眼神盯得眉头皱起,李木感到一阵难过。
他去厕所冲了一把脸,出来的时候看见了马一伟,下意识叫住他。马一伟神情沮丧,很显然没能想出办法来,他听见有人喊他,抬起头来,难得呆滞地看着李木,半晌才问到:“咋?”李木想了想,对他说:“你帮我签个字吧,家长会我就不让我爸妈参加了。”马一伟拿惊疑不定的眼神瞄他,又想起他那轻蔑的眼神,冷冷地说:“你自己签就是了,反正别人也看不出来。”李木点点头,又自言自语地说:“也是。”他绕开马一伟,径直走进教室。马一伟盯着他的背影,忽然意识到李木要伪造家长签名!他慌忙跟了进去。
“哎,你咋想的?”马一伟指着桌上的成绩单问李木。
李木对上他的眼睛,又移到他的嘴巴上,冷冷淡淡地说:“他们来不了。”
“那也不用假签名吧?你可别忽悠我。”马一伟来了兴致,打算刨根问底。
李木心里七上八下的,他实在想抽根烟,又不得不应付他的同桌,只说不想让爸妈知道这次考试。实际上,他每次只有把成绩单拿回家签名的时候,母亲才知道原来他考试了,她对儿子在学习上自觉的态度十分放心。
马一伟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又看了看他的成绩单,他险些以为之前自己眼花看错了。他不说话了,认真思考李木到底在打什么算盘,李木的话满是漏洞,显然不擅长撒谎,稍微一探寻,他很快就明白了:李木不想让父母参加家长会。不管以什么理由,这都与他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他索性和李木相互签起了名。他没来由地相信着李木,尽管对于这个手法被拆穿的概率心知肚明——他妈在街上买个菜都能知道开家长会的事,不如说他对于自己不用孤军奋战感到心满意足。
李木心里没底。他完全没必要伪造签名,只不告诉母亲家长会的事就好了,母亲与人来往甚少,她不会知道的,父亲就更不会知道了,他从来不管自己。可是他为什么每次考完试都得老老实实让母亲签字?马一伟就不这样,其他同学十有八九也不会这样做。他小时候在家里时刻装模作样,怕母亲失望,怕父亲责骂,每天放学回到家,他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笑容消失了踪迹,话也变得越来越少,发呆的时间却翻倍增长。他其实觉得那是一种非常无聊的生活方式,他有些害怕,他不想长大了也变成一个无聊的人,他害怕孤独,更害怕无聊,他需要做出点改变。
李木回到家,对考试和家长会的事闭口不提,母亲也没发现什么异样,喊他洗手吃饭。饭菜端到桌上的时候,父亲回来了,他肩上扛着一捆电线,脸颊通红,喘着粗气。他小心翼翼地放下电线,伸手夺过母亲盛给李木的稀饭,大口喝了起来。母子俩都没说话,父亲一边喝,一边说:“你是不是明天开家长会?我去。”李木闻言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血液上涌,全蹿到脸上来了。母亲没搞懂家长会是什么,父亲不耐烦地解释一通,又看着李木,问:“几点的?”“上午九点。”李木嘴里扒着饭,头也不抬地回答。母亲欲言又止,她一整天都忙得晕头转向,对外面发生的新鲜事一点也不感兴趣,可这是有关儿子的事,她觉得有必要过问一下,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一顿饭直到吃完,也没有人再开口说话。
李木躺在床上,静静地想着心事,他没预料到谎言竟被撕碎得这样快!他忽略了父亲天天在外面和别人打交道,可是李木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去家长会,但他们没提到签字的事,李木觉得自己没有撒谎,关于家长会,他只是没有告诉他们而已。他又想起曾有人说过:“当你说的不仅是真相的时候,你就在撒谎。”他只是不想说,便没有说。他不知道没有说出口的话,算不算谎言。
他又失眠了。
李木从楼上下来的时候,母亲瞧见他满脸困倦,眼睛总也不显得精神的样子,以为他熬夜学习了,赶紧把鸡汤挂面端到他跟前,不无心疼又有些责备地说:“好儿子,下次可不能这样拼命学习了啊!”李木喝着碗底的汤,点点头。吃完早饭,已经快八点了,不过他没有丝毫慌乱,因为老师说开家长会那天可以不用上课,但学生最好带领自己的父母到教室去。李木心里不愿意,他本该一觉睡到中午的,但他还是在父亲醒来之前起了床,他打算溜出去,昨晚下了雪,今天早晨就上了冻,家里的水管都给冻得结结实实,站在那个坡上,一定能看到语文课本里描绘的银装素裹的世界。
他出门的时候,狠狠吸了一口空气,想长长的吐出来,他发现这样很舒服,但今天的空气太凉了,凉意穿透了肺叶,他咳得直不起腰,眼泪都流出来了。马一伟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小心翼翼地问:“你没事吧?咳成这样。”李木摆摆手,进屋拿了一条围巾,出来时看见马一伟靠在门上,身体都要贴在门上似的,他局促不安地往自己家门口瞟,李木无意吓他,从他身边轻轻走了过去。马一伟立马跟上,他带着少有的惶恐不安,对李木说:“哎,你去哪?不去学校吧?”李木拢了拢围巾,点点头,对他说:“我到河边走走。”“那太好了,我和你一道。”李木这时才想起自己的那点事,他对马一伟说:“我爸去开家长会了。”马一伟迅速仰头看他,眉头皱得紧紧的,眼睛里流露出十分复杂的神色,有震惊,愤怒,还有鄙夷?李木搞不明白,他也无所谓,继续往前走,很快,马一伟就落在了后面。
天空阴沉沉的,像塑料油纸蒙住了大棚温室。李木站在陡坡上,四周都是枯黄的草木,上面挂满了莹莹白雪,甚至泥土里都糅了残雪和冰渣。往下看去,蜿蜒的河流停止了流动,河面上布了一层冰,看不真切厚度,只有白茫茫的一大片,中间的草地上也只剩下黑色的泥土,与河对面的一隅红土形成对比,李木不知道为什么同一条河流会养出两种不同颜色的泥土。他没有想到银装素裹,倒想起天寒地冻四个字来。
他回头看了看,马一伟还在后头走着,他这时才发现他背了书包。李木蹲下来,等马一伟过来。天上路过几只不知名的鸟,哀哀地低鸣,马一伟已走到他跟前,听见鸟叫,又抬头看着天空,然后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李木笑了一声,又转身看底下的小河。马一伟喃喃自语:“这次在劫难逃了,等回家我妈非把我揍死。”李木问:“我爸去开家长会和你有什么关系?”马一伟抬头恶狠狠地盯着他,心里骂了句叛徒,可是他好像也没什么话反驳,又撇过脸。李木也不说话了,他心里估摸着现在该有八点半了,父亲应该起床了,他想象父亲一脸不耐烦地坐在教室里的样子,可能下次再也不会去了。他又觉得烦躁起来,他起身对马一伟说:“走吧,到底下转转?”马一伟想了想,他不能到街上去,这个地方是整个村里最安静的地方,他看着李木挺拔的身影,忽然就想明白他周身是一种什么样的气质了,李木在独处时安静,在人群里依旧安静,他浑身都笼罩在静谧的氛围当中。马一伟跟上他的脚步,走了一会才问:“你经常来这里?”李木点点头。他烦躁的时候喜欢来这里吹风或者游泳。
他的心事没有人听,只好讲给风知道,风一吹,它们就会飞到天涯海角。
回到家已经中午了,杨大婶在门口堵马一伟,她把他从李木身后一把揪过去,气急败坏地喊:“你还知道回来啊?脸都让你丢尽了,看你那成绩考的!”她一脚踹到儿子的屁股上,马一伟狠狠往前扑了过去,脑袋咕咚一声撞在了门板上,他吓得不敢出声,直到他妈把门关上,他才感到恐惧,嘶哑的哭喊弥漫了整个街道。
李木走进家里,迎面看见父亲急匆匆跑出来,他听见他叩马一伟家的门,一边叩,一边说:“大妹子,别打你儿子啦,多可怜呐。小孩子不懂事!”杨大婶充耳不闻,里面仍传出断断续续的嚎叫。父亲回到家给马一伟他爸打电话,又接了几个电话,穿上鞋就要出门,临走之前看了李木一眼,直到午饭也没回来。下午六点多,天已经黑了,父亲带着一身寒气回来了。这时隔壁家院子里传来马大叔的声音:“你打他有什么用?孩子弄成这个德行,你就没有责任?”杨大婶尖锐地叫起来:“我的责任?马天江,你还有没有良心?一伟从小到大不是我一手带的?你帮过一把吗?你就知道天天去看你那老母亲,我就看她能活到什么时候!”李木一家已经吃上了晚饭,父亲显出烦躁的神情,他本来想问李木家长签名是怎么回事,隔壁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骚动,马一伟的哭叫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一阵阵翻箱倒柜的嘈杂声像一段不合时宜的奏乐清晰地落到每个人的耳朵里。杨怀开始骂人:“儿子交友不慎,我遇人不淑哇!”李木突然笑了起来,他觉得实在有趣,他第一次从他们的嘴巴里听见这样的话,他都要佩服起她来了。父亲命令道:“不许笑!”李木端着碗跑到了院子里,他蹲在柿子树下,一边吃饭,一边听那场可笑的对白,父亲扬声喝道:“滚回来吃饭,听什么听!”李木没理他,母亲急忙跑出来,小声对李木说:“别在这待着了,咱吃咱们的,先不管那么多。”李木听出来母亲声音里的慌乱,又和她一道回到饭桌。
父亲问李木为什么要伪造家长签名,李木平静地回答:“我又不是伪造你的签名。”父亲怒不可遏,一把夺过他的碗,掼到地上,摔得粉碎,母亲眉头紧锁,赶紧把李木护在身后,由于心里着急,声音显得颤抖:“有什么话等吃完饭的,总不能和隔壁那家子一块闹吧!”父亲气得不轻,他指着李木,浑厚而满怀愤怒的声音几乎要穿透墙壁,在李木耳边炸开:“你同桌马一伟的家长签名是不是你写的?”李木蹲在门口,抬头看他,用发粗的嗓音回答他:“是啊。”父亲甩了一条板凳,被李木躲开了,抬脚就要过去揍他,母亲一把拦住,李木知道母亲拦不住他,他一溜烟跑出了家。
每天晚上七八点时,外面就跟入了夜一样伸手不见五指,尤其在冬天。李木知道只要跑出来,父亲再也别想找到他。他又来到那条坡上,他从来没有一天之内光临这里两次,此时周围静谧极了,仔细听有呜呜的声音传来。李木其实有些害怕,他小时候被母亲讲过的鬼故事影响至今,他心里是不相信的,但又不可遏制地想象着那些看不见的鬼怪,他觉得自己矛盾得无可救药。寒风倏忽而至,他打了一个喷嚏,树上的雪簌簌落了下来,声音像抖筛子里的稻壳一样悦耳。他熟悉这里,很快就找到一个避风的凹处躲了进去,但呜呜的声音仍在刺激他的耳膜,他静静地听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忽然听到有人轻声擤鼻涕,他心里猜到几分,又走了出来。
他在早上马一伟坐过的田埂不远处找到了声音的来源,黑暗中看不清脸,李木远远地喊了一声马一伟的名字,远处的黑影大幅度地站了起来,似乎被吓了一跳。李木笑了起来,这时月亮钻了出来,马一伟看见李木挂着明亮的笑容朝自己走来。月光让李木有一瞬的愣神,他以为雪融化之前是看不见月亮的,明明他一路走来都没有看见它的踪迹。马一伟看见李木的那一刻,又跌坐下去,弓腰驼背,神情沮丧,他伸手在脸上胡乱揩了一把,愣愣地盯着眼前掺了泥土的雪堆。李木看见他的眼睛红肿,脸上满是泪痕。他在旁边坐下,一时之间,没有人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李木眼睁睁看着月亮隐去,他对马一伟说:“你晚上不回家睡觉了?”“他们在打架,我害怕得很。”马一伟闷闷地说,嗓子已经哭哑了,听起来难过极了。李木第一次对马一伟生出同情,他仰起头盯着月亮消失的地方,没有说话。马一伟瞥了他一眼,两只手绞在一起,又说:“我是不是很胆小?竟然自己跑了。”“我不是也跑出来了?”李木搓搓手笑着说。马一伟恍然大悟似的看着他,眼睛里透出神采:“对啊,你咋跑出来了?”“无聊呗。”马一伟又皱起眉,奇怪地看着他,他一直搞不懂李木是怎么想的,有时感觉他满怀心事,可有时又觉得他风轻云淡,对任何事都无所谓的样子,他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人,马一伟想了一会,收回目光,不说话了,他又沉浸在自己悲伤的情绪当中。风在耳边猎猎作响,李木被吹得眼睛发涩,他把头埋在胳膊里,感觉好受多了,他说:“我爸要打我,可是我妈拦着,她怎么能拦得住呢?我突然觉得很无聊,就跑了。”马一伟听了顿时哈哈大笑起来,他使劲拍着李木的肩膀,嘲笑他:“你就直说你怕被你爸打就完了呗,还找这么一烂借口!”李木也自嘲似的笑笑说:“是啊,我是一个胆小鬼的儿子,怎么能指望他勇敢呢。”
两人心里都明白九点之前得回家,他们本就没有在外面过夜的打算。冬天的夜晚冻得人发抖,李木开始断断续续地咳嗽,让马一伟烦躁不已。过了一会,他终于不耐烦地对李木说:“你这咳嗽是怎么回事?天天听见你咳个不停!”李木靠在树上,已经闭上了眼睛,他实在冷得很,正在心里寻思什么时候回去,闻言只是淡淡地回答他有支气管炎。马一伟犹犹豫豫地说:“要不咱们回去吧?在外面待得时间不短了。”李木问:“你什么时候来的?”“不知道,那会天还没黑透。”李木心里想那会自己在吃饭,马一伟父母正打着架。他又问:“你爸妈经常这样打架吗?”马一伟立刻摇头,说:“才不呢!他们从来不打架,平时连争吵都没有过,今天就因为我才……”他越发觉得自责,认为自己正是父母关系破裂的罪魁祸首,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不害怕挨打了,他宁愿自己挨一次打,换来父母和好如初,他还保留着从前的那一份天真,他无条件地相信着父母营造出来的假象,他一直都生活在自己的想象中。李木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说:“他们到底在吵什么呢?”
他们在月亮出来的时候往家走,月光照出马一伟忐忑不安的脸,他已经没有那么难过了,但又害怕起来,他对踏进自己的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李木不停地揉自己酸涩的眼睛,脸冻得狠了,已经没有了血色,彼此一路上都没什么话说。李木回到家,母亲正坐在他的书桌前,他下意识看向抽屉,锁还好好得落着。母亲看见儿子,激动一阵,忧愁一阵,最后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让他洗洗睡觉。
李木第二天上学路过便利店,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走进去买了一包烟。走近校门口时,他意识到手里的烟还没装进书包。座位上,马一伟腰背挺得笔直,李木走近才看清他在看书。他从书包里掏书时忽然发现自己忘记买打火机了,可是他好像从没打算买它,他有些烦躁地拧开笔盖。回到家他把烟扔进抽屉里,锁了起来。他回想买烟时的心情,兴奋,但不强烈,等回到家,这种不强烈的兴奋也消失殆尽,他觉得生活又变得无聊起来。
自从马一伟被揍以后,两家彻底断了来往,杨怀找班主任要给儿子换座位,可临近中考,没有人愿意换,杨怀在自家院子里说了几天的风凉话,李木听见过几回,昨天回到家,他又听见那些不怀好意的话,他提起一张凳子就要往她家院子里扔,被母亲紧紧拽着胳膊,凳子没丢准,砰嗵一声砸在墙上,对面也立马噤了声,李木心里骂了一句没种。可他隐隐觉得马一伟是和杨怀不一样的,他能看得出来。李木嘴里嚼着糖果,在心里慢慢地想着,他觉得如果要解决当下的困境,除了自己慢慢长大,别人都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