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木开学后升入初三,他比以往更加努力了,同时也感到时间所剩无几,他得在最后的时间里奋力拼搏,让自己从这里逃出去。母亲开始筹划在县里买套房子,好让李木读高中时有个舒适的环境。实际上,通过这些年母亲在工作上的兢兢业业和在生活上的勤俭持家,她已存有不少的积蓄,在县城里买下一套房不难。她常常跟李木唠叨说:“宿舍到底没有家里的条件好,住宿舍多受罪。”李木和母亲的想法完全相反,他甚至不认为住在家里会比住宿舍好过多少,他和母亲说自己想要住宿舍,当然他不能直接说出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他不想伤了母亲爱他的心。天气越来越凉,当他咳嗽的次数越来越多,母亲完全否定他想要住宿舍的想法,并严厉指出:“你这支气管炎时好时坏的,一到冬天就咳得停不下来,给我老老实实住在家里。”
他们吵了一架,目前还处于冷战当中。饭桌上,李木把面前的一盘胡萝卜吃得快见了底,母亲终于忍不住为他夹了一块红烧肉,李木心里还憋着气,一声不吭地又把红烧肉扔到盘子里。母亲还没来得及出声,对面坐着的父亲圆眼一睁,高声喝道:“给我捡起来吃了!还不得了了你!”李木眉头皱起,极其厌恶地看着他,这引起了父亲更大的不满,眼睛睁得更大了,在李木看来他就像是电视里演的土匪,父亲把板凳往后一蹬就要动手揍他。母亲一把拉住,桌上的鱼汤撒了一地,李木看见地上那条鱼的眼睛凸了出来,整个身体四分五裂,隐约感到事态不可收拾了。他站了起来,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身高已不知什么时候超过了父亲,他就那么盯着父亲,拳头紧紧攥起,胳膊上的青筋微微现了出来。母亲把父亲推搡了出去,父亲一路骂骂咧咧,李木抬脚踹了身后的板凳,上了楼。
李木从没想过要正面反抗父亲,一方面他觉得自己还是某个人的儿子,他不能做出违背道德的事,尽管自己也不十分清楚这究竟与道德有没有关联;另一方面他觉得自己的力量在父亲面前是微不足道的,何况他没有那个底气,父亲长久以来的威慑多少还是存在的,他小时候就常常因为父亲狂暴而野蛮的叫骂而一整夜心惊胆战。但是今天发生的事让李木心里有了一番计较,因为他发现父亲竟然有点怕他!一想到这里,李木不禁激动起来,他感到心脏在不受控制地重重跳动着,可这没能持续多久,他忽然又感到一阵失落并夹杂着对父亲的失望,很快这种失望便占据了他的心,他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想看到父亲。
不知该后悔还是庆幸,自那以后,母亲仿佛终于意识到他长大了,又或许她把儿子最近一段时间里做出的出格的事归咎于压力过大,她不再过多干涉李木的想法,她记得李木不让她给他放洗澡水,不让她拖阳台上的凳子,不让自己给他洗内裤,她都照做了。她实在不想看到儿子和他的父亲发生激烈的冲突,以往自己和丈夫不管闹得多么凶,她都不让儿子参与其中。但她忽略了儿子有一颗敏感的心,她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等那段时间熬过去,她也再没精力去想儿子是否受到影响。直到那天看见木儿充满恨意的眼神,她才第一次感到心里发慌,要是那样的眼神抛向自己,她会多么的伤心欲绝。她开始思考是哪里出了问题,于是才有了开头提到的两个猜测:他要么是长大了,但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她觉得很奇怪,长大就得做出与以往不同的事来吗?于她而言,长大只不过是年龄的增长,每个人都得按照自己的人生轨迹活着。可她又怎么会知道人生轨迹并不是条条框框,而是自己开拓的。要么是压力太大,人的压力一大,就容易暴躁,对此她深有感触。不管怎样,她在竭力逃避一个事实:她和丈夫之间的矛盾已然影响到了儿子。
李木并不清楚母亲的想法,但他感到母亲近来和以前不一样了,说话也变得小心翼翼,甚至在李木重新提起高中要住宿舍时,母亲也没了往日的坚持,只说这件事自己会再好好考虑。李木也没有乘胜追击,他为母亲的改变而感到高兴,脸上也一扫被朋友背叛的阴霾,时不时地露出一个笑容,这在他是不多见的。他的新同桌马一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李木知道他是邻居铁匠的儿子,他父亲生得高头大马,言行举止放浪形骸,不像个铁匠,倒像一个游历四方的江湖侠士。李木见过他在门口打铁的样子,上半身赤裸,露出精壮的肌肉,皮肤呈深棕色,铁锤在阳光照射下像一颗宝石闪闪发亮,连天上的太阳都没有他铁锤下发红的半成品耀眼。他家的铺子总是围绕许多孩童,而铁匠也并不赶他们走,只有那些家长因担心火星子灼到自己的孩子而把他们带走。但是马一伟并不像他的父亲。他整个人矮小瘦弱,皮肤苍白,眼睛狭长得像一条直线,可这并不影响他的视力,他和李木一起坐在最前排。他说话的声音小得像蚊子,时不时注意着门口,他侧过头问李木:“你在笑什么?”李木将头转了一个微小的幅度,也不看他,只敷衍地说自己解出来一道难题。马一伟立刻想到数学题,他伸头凑近李木,发现他的桌上只有语文课本,他感到更奇怪了,他这时想到妈妈对他说过的关于李木母亲的话,又不动声色地把头转了回去,他已经想好回去如何和妈妈说起他的同桌。李木一边想着母亲终于不再反对他高中住校,一边掰着手指头算日子,当他发现还有半年多就能离开这里,心里一阵欢欣雀跃,因此没能注意到同桌疏离的眼神和动作,其实他连同桌靠近他的动作都未有察觉。
今天逢集,按理说母亲每次都会在这样的日子买来各式各样的水果,李木也习惯了在逢集的日子里吃到香甜的水果,但是今天中午他回到家,并没有看到预料中它们的身影。他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得不到想要的就闹脾气,只是坐下来喝了杯水,一边喝,一边往院子里看去,母亲在柿子树底下数柿子。他走了过去,母亲喜笑颜开地对他说:“哎呦,木儿,你看咱家这棵柿子树长得多好,结了这么多果子呢!”他早就注意到了,今天早上他还看见几只偷吃的麻雀。眼看越来越多的柿子就要由青涩转成熟,母亲到厨房拿出一个篮子,她说:“今天我打算揽一些柿子,你尝尝好不好吃,好吃的话明年再多弄点。”母亲踩着板凳就要摘柿子,李木拦住:“我来摘吧。”“那行,我在底下托着篮子,你丢进去。”李木踩着板凳按照母亲的要求专门摘青硬的柿子。
柿子下了锅,像一个个胖娃娃,他看见母亲往锅里舀满了水,合上锅盖,就要去灶下生火。李木抢先一步坐在板凳上,母亲也没有坚持,在厨房随意地忙碌着。李木并不理解“揽柿子”是一种什么样的活动,他不知道是不是可以把它归类为一种他所不知道的烹饪手法,但他还是保持了沉默。母亲絮絮叨叨地说着:“煮上一段时间就能把这些没熟的柿子煮熟啦,到时候又脆又甜!我小时候你外婆就经常揽给我们吃。”李木深信不疑,他对老一辈耍着花样搞东西吃的能力怀着一种敬佩和好奇的心情。
这边李木家炊烟袅袅,那边邻居铁匠家母子二人聊得热火朝天。马一伟进门就喊:“妈,我不想再和李木坐一起了。”马一伟的妈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热切地问:“乖儿子,咋啦?”她招手让儿子过去。母子二人站在一起,谁也不能怀疑他们没有血缘关系,马一伟的母亲姓杨,今年大概四十五岁,据说也是经人介绍和马大叔结的婚。微微笑着的时候,她那细缝似的眼睛周围就像揉成一团的衬衫直打皱,眉毛在中途就无迹可寻,鼻子小巧精致,却与整张脸格格不入。她一边和面,一边和儿子说话:“给妈说说,是不是李家那小子欺负你了?”马一伟撇撇嘴,随后自豪地说:“他哪能欺负我,我爸可是这里力气最大的人!”“那到底是咋啦?”杨大婶有点不耐烦了,眼看丈夫就要回来,可自己连面团还没准备好。马一伟打开了话匣子:“我今天和他说话,他都爱理不理的,还撒谎骗人!”杨大婶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继续说,“我问他一道数学题,他看都没看就说不会!这不是撒谎是什么?”马一伟显得很激动。杨大婶把面摊到锅里,麻利地点起火,才开口:“早就跟你说过,那一家都不是什么好人,老的是什么样,小的还不得是什么样?虽然说她家李木学习成绩好,可不就因为这个我才让你和他坐一块的吗?其他方面我就没指望他能有多好,你样样好,只学习不如他。”这下轮到马一伟不耐烦了:“那我还和他坐一起吗?”“坐啊!为什么不坐一块?你马上要中考了你不知道啊!”马一伟又撅起嘴,他心想就算坐一块,他的成绩也还是上不去,但他不想这么说出来。
晚风又吹落了一大片树叶,李木看着那些青黄交替的杨树叶在自家门前纷纷扬扬,感到一丝凉意,而身体反应总是比较迅速,他刚出门就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嗽,他回屋披了件外套,又走了出来。他坐在母亲经常坐的椅子上,修长的双腿蜷缩起来,显得椅子矮小又笨拙。柿子性凉,母亲不给他多吃,他也只尝了几口,很甜。但是秋天到了,这些日子他咳得比往常更厉害了,他需要为自己的健康负责。父亲最近回来的也比较早,吃完饭就左右串门,今天顺带拿上柿子向邻居递送热情。李木现在看到他索性就不理他,刚开始父亲还会大动肝火,可日子一长,父子俩总不能见面就掐,于是算是父亲做出了让步,狭路相逢时,只要李木喊他一声“爸”,他就决定既往不咎,可他低估了青春期少年的叛逆程度,李木很少再主动喊他,他也从最开始的骂骂咧咧变成唉声叹气,他发现自己的儿子果真变了!
他想不通以前那个听话乖巧的儿子怎么就一去不返了,就像自己结婚之前的那些岁月说没就没了,回想起来,所有经历几乎在时间一分一秒向前走的那一瞬间就停止了,人们把它们叫做过去,因而只有人一直在往前走。可是那段放牛的日子已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他曾经一边读高中,一边给别人放牛,读书的日子是很枯燥的,只有在田野里放牛的时候,他是快乐的、舒心的,他也许不知道那其实是一种自由自在的感受。他和夕阳一起回家,和田野里的小动物顶着漫天的繁星一起散步。周末的时候,他整日待在旷野里,把牛儿一栓,他就撒欢似的到处跑,他会游泳——还教会了李木,在李木小的时候;他和河里的鱼儿并肩赛跑,兴致来了,他会捉上满满一口袋。可是这一切在他高考落榜之后都变了,他在某一天突然被母亲告知自己将要和一个姑娘见面,而这个姑娘大概率会成为他的妻子——父母希望如此。他不知所措,他完全没准备好成家,他还年轻不是吗?可是母亲告诉他应该早做打算,家里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能有一个女孩不嫌弃自己已实属难得。他从上到下打量了自己的一身行头:补了又补的灰蓝色外褂,洗了又洗而发白的牛仔裤,还有破烂的草鞋,这一切都宣示了他的贫穷。他的两个姐姐已经出嫁,可在那一刻,他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他对父母说如果自己结婚,他将再也不回来,父母同意了。他发誓再也不回来,他与那个女孩结婚了。
婚后的生活如他所预料的那样枯燥又无趣,这里再没有故乡的田野,故乡的天空,故乡的小河。他在院子里拿粉笔描绘心中的记忆,却越描越难过,他开始变得焦躁不安,柴米油盐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这时候李木出生了。他一直很喜爱这个儿子,可当他越长越大,他看见他就像看见了自己,他又变得暴躁起来,甚至有时还有些悲伤。年纪越来越大,压抑在内心的痛苦与日俱增,他发现自己这个年纪不再适合拥有悲伤的情绪,他迟早会看开的,可这希望迟迟没有到来。又过了几年,他感到自己似乎变得迟钝了,麻木不仁正好适合他,儿子很听话,他决定就这样过下去。
他的人生好像总是出意外,乖巧可爱的儿子长大了,窜得比他还高,可是他竟然要和自己干架!一想到这里,他既愤怒又难受,他感到所有的一切再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李木仍坐在门口,今天学的新知识他还没有彻底掌握,而后他想到吹门口的风和吹窗外的风没什么不同,也就没有再继续待下去的理由,他把椅子踢回家,随手就把门掩了。就在这时门被猛地推开,伴随着一声热情的叫喊:“哎,臭小子,都敢把你杨大婶关门外啦?”李木揉着胳膊,一声不吭地看着她,杨大婶也没在意他的态度,抬脚就往里面走,边走边问:“你妈在家不?我找她唠唠嗑。”李木这时看见她提了一个篮子,用白布盖着,他马上就联想到父亲给她家送的柿子,她这是还礼来了?这时杨大婶回头看了他一眼,责怪似的说道:“你这傻孩子咋不说话呐!我儿子天天在我面前夸你有多好,说你带他学习,现在他的学习成绩可比以前好多啦!”说着笑了起来。李木胳膊一抬,淡淡地说:“我妈在厨房。”“哎!小祎!这么晚了还在忙着呢?”杨大婶隔着院子就开始喊,李木没上楼,靠在床上听厨房里的动静。
“谁啊?”母亲问李木。
“谁?还能是谁!是我啊,老杨!”杨大婶嗓门又提高了一个音,让李木想起了阳台上的那张铁凳子。
“哦,有什么事吗?快进来坐。”母亲温和地说。
杨大婶把篮子从胳膊上松下来,递给母亲,笑着说:“邻里乡亲的,吃完饭就过来坐坐,这不,我蒸了馒头,给你们也尝尝。”
母亲连忙接住,嘴上说着:“这咋好意思,哎呦,可用不着给这么多啊。”
“不多不多,我蒸了一锅,还剩下好多呐!我就是想在早饭上偷点懒,每天热一盘馒头,省事儿!”
母亲和杨大婶聊开了,李木心想母亲也并非不擅长交流的人,她好歹是老师,平时或许只是不想说。他听了一会准备上楼,母亲喊他:“木儿,快来给你杨婶子倒杯水喝。”李木走进厨房,从她们俩坐着的地方穿过,拿出一个碗,想了想又放下,他绕到冰箱后面,从矮柜子里掏出一个纸杯,注了满满一杯水。杨大婶喜悦地看着他,接过杯子,立马被洒出来的水烫得大叫,母亲往李木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你这孩子,慌慌张张的干啥去!”杨大婶连忙摆摆手:“没事没事,我没接好,不怪孩子。”她说完又看向李木,李木皱着眉头走了出去,他觉得眼前这个人十分讨厌,他不喜欢话多嗓门又大的人,他宁愿一个人待着。
没理会身后母亲的嗔怒和杨大婶夸张的阻拦,他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嚼了一颗糖果,开始看书。桌前的窗户开着,他得以听见母亲和杨大婶的谈话,她们似乎挪到院子里了,李木听见杨大婶夸他家的柿子树长得好,他想到刘彦也曾这么说过,他还说等柿子熟了要防着鸟儿来啄,可是还没等到柿子成熟,他们就分道扬镳了。自从那个下暴雨的午后,他再也没和刘彦说过话,甚至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他也没有见过他,李木发现这个世界真奇妙,好像是彼此形同陌路以后,他们之间的缘分才迅速瓦解,而不是颠倒过来。曾经的好友变成日后平行的两条线,速度不会比解一道数学题更快了,这让他偶尔恍惚自己是否真实地拥有过这一段友情。李木关上窗,又拉上帘子,他被包围在寂静又温暖的环境当中。
稍晚一点的时候,母亲上楼来了,她发现自己的儿子房门紧锁,只好在门外喊:“木儿,快给妈开门,妈有事跟你说呀。”打开门后,李木问她什么事,母亲说:“没什么大事,就是你杨婶子刚刚不是来咱家吗?她想让你在学习上多帮帮她儿子马一伟,你们不是同桌嘛。”李木心下了然,却并不打算帮忙,马上中考了,自己的时间也很紧,他没那么多精力去帮一个基础薄弱的同桌。他和母亲说了自己的想法,母亲倒不为难他,只说吃了人家的馍,好歹面子上要说得过去。母子俩又说了会话,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母亲一个人在说,她发现儿子和自己越来越疏离了,以前可从来不锁门的,现在倒好,晚上连门都进不来,还咋知道他到底蹬没蹬被子。不过她可不能说出来,她隐约觉得这可能与木儿不让她放洗澡水属于同一类事情,但她也无法再深入想下去,她像李木这么大的时候还在家里打猪草,和村里的伙伴疯玩呢。
谁也不能说这是她的幸运或是李木的不幸,他们所处的时代不同了,任何事情只要倒过来想就有很大的不同,假如他们生活在同一个时代,那他们无疑是幸福的,起码是在促进幸福的方向上,他们拥有血缘关系,价值观没什么大的变化,中国的孝文化一直在促进这种由血缘关系而带来的和谐,至少激烈的冲突很少发生。可这也不是时代变化的错,母子之间总要隔着一代,这段时间是无法逃避的,那么如果说母亲能够多点思考,或者多读点书,这无疑是对母亲的苛求,他们那一辈人经历了各种各样的磨难,事实上,各代人有各自艰难的时光,谁也不能要求他们更多,除非他们自己。
如果从另一方面剖析父亲和母亲之间水火不容的关系,可能父亲做出的最错误的决定不是草率地和母亲结婚,而是赌气般地发誓再也不回去。他从一个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千里迢迢跑到母亲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并且母亲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继续留在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在改变,而他无疑是那个跟不上环境变化的人,他将自己变得与周围人格格不入,他如果能时不时地带上妻儿回趟老家,情况或许就不同了。
父亲很晚才从外面回来,他在阳台上站了很久。李木躺在被窝里想他可能去散步了,据李木观察,父亲常常往南边的马路上走,那里的道路两旁栽满了杨树,长得比他家门口的还高大,夏天晚上的风将它们刮得沙沙作响,热闹无比;秋天到来的时候,枯黄的叶子大把大把地往下掉,铺在马路上,落在小沟里,飘到田埂上,踩在上面也沙沙作响,同样无比热闹。父母曾在他小时候带他涉足过那里,他趴在父亲的背上,两边的肋骨硌得他腿疼,他对父亲最初的印象便是瘦骨嶙峋,父亲好像很高兴,滔滔不绝,直到他睡着了,耳边还弥留着父亲轻快的声音。李木快要睡着的时候,听见阳台传来开关打火机的声音,父亲虽然爱喝酒,但几乎不抽烟,他见过很多次父亲婉拒别人递来的香烟,今天晚上是李木第一次听见他抽烟。借着月光看了一眼床头的闹钟,显示已过十二点了,他不知道父亲这个时候在阳台想什么,他从没见他如此颓丧过——他能想象得到。
黑夜在父亲长长叹了一口气后又归于沉寂。
今天是例行周考的日子,李木和往常一样早早地爬起来,先背了一遍古诗文,他起来的时候天才蒙蒙亮,万籁俱寂,整个小村庄都沉沉睡着。母亲和他差不多时间起床,家里虽然没有鸡鸭鹅要喂,母亲早已习惯自己的生物钟,这几日她每天早上要做的事又多了一件:到楼下院子里数一遍柿子。她先数一遍熟透了的柿子有几个,再转着圈数没熟的柿子有多少。家里似乎没有人再记得柿子树对面的那棵梨树,自从它结了两个果子,又相继落了以后,便越发地衰败起来,中午的热风一吹,树上的叶子便打起卷来,几次三番竟枯萎了。如今只剩下一杆孤零零的树干,风吹雨淋,不生长也不倒下。母亲打算拔掉它,栽上一棵其他的果树,因为还没想好品种,就任它立着。
李木再也没去关心它,尽管它曾让他心心念念。他在它身上撒过尿,拔过叶子,也为它浇过水,掸过尘,他曾长时间地盯着它出神,当放眼望去,对面的柿子树果实累累,像挂满了红灯笼一样繁华的时候,这棵梨树却瘦弱不堪,没有一颗果实,连叶子都是枯萎的颜色。这棵梨树靠井,却因过度缺水而亡,可它也晒不到太阳,阳光有多少落在柿子树上,就有多少阴影打在它的身上。李木已在自尊与粗鲁的现实之间的日日纠缠中感到厌烦,不如说他学会了妥协,秋至一过,他就十五岁了,迫在眉睫的事除了中考,他没什么好紧张的。
熟练流利地背出一篇篇古诗后,天也大亮了。母亲做好了早饭,在楼下喊他。他赶在父亲起床之前进到卫生间洗漱,照镜子的时候他发现了一根胡子,在他的下巴中间突兀地竖立着,他揪了揪,没能拽下来。当他捂着通红的下巴走下楼时,母亲顿时心疼地伸手来揉,李木一边躲,一边闷闷地说不用管,母亲叹了一口气,在他对面坐下。
出门的时候,他瞥见了马一伟。他双手扯着书包的两个肩带,低头去踢门口的铁渣子,听见李木开门的声音立刻神经反射似的抬起头,细长的眼睛神采奕奕,他快步走到李木身边,小声对他说:“今天可以和你一起去学校吗?”李木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嗓子里挤出一个字:“嗯。”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粗了,他不自在地咳嗽一声,马一伟立刻捕捉到这个声音,他不动声色地想李木这是猜到自己的意图了?他这是示意自己给点贿赂?不不不,他轻微地摇摇头,李木就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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