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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栀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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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李木完全不咳嗽时,学校里的栀子花开了。李木知道母亲喜欢花,夏天的时候,他经常看见她下班回家手里拿着一朵月季,上面还湿漉漉的,应该是从学校的花坛里摘下来的,李木读小学时,满坛的鲜花似乎要跟天上炙热的太阳争夺光彩,每一朵都开得酣畅淋漓,他常常看见园丁给它们浇水。栀子花的颜色很淡,没有月季鲜艳,但是有浓郁的香味,老实说,李木并不喜欢这种过于热情的味道,他爱它的颜色,却不爱它们的味道。中学里的花坛里没有月季,只有栀子花,他走近花坛,摘了一朵最小的,周围的女生都红着脸看他,在一旁窃窃私语,李木心想他应该放学来摘的,他把栀子花塞进口袋,向教室走去,离得远了还能听见那群女生哄笑的声音。

    上课上到一半,马一伟像终于忍不住似的问他:“你喷香水了?”李木把口袋里的栀子花掏出来,才发现它已经有点蔫了,整洁干净的白染上一层铁锈似的污迹,他把它放在桌上,又专心听课。马一伟从最初的震惊到习以为常的疑惑,整个过程不超过一分钟,他想要么是自己中邪了,要么就是李木中邪了,不然他怎么会老是关注着李木的一举一动,而李木又总是让他疑惑不已呢?他发誓从来没有任何一个男生会去摘校园里的栀子花,并把它放在口袋里。

    李木没把栀子花带回家,就放在桌子上,放学前他提醒马一伟不要扔掉它。换衣服的时候,李木闻见口袋里栀子花的残香,他把口袋翻出来,又把裤子挂在窗框上。五月的风透过林子,从窗户钻了进来,李木吹得直打瞌睡,他去洗了一把脸,又精神抖擞起来,他翻开书,认真专注地开始学习。母亲上楼午睡,经过他的房间时让他按时休息,李木应了一声,又低头看书。

    下午上课的时候,李木和马一伟都注意到桌上的栀子花已经败了,锈迹斑斑,似乎小了一圈,失去水分的花瓣像枯瘦的老人,李木几乎立马想到刘彦的姥爷,花到底不如人,没有了生命力,就再也不能活下去。马一伟问他:“你不让我扔掉,就为了看它这惨样?”李木摇摇头,他说:“我想看它能撑多久。”“一下午就不得了了,你以为花好养活的吗?”马一伟翻着书,随口说道。过了良久,李木和下课铃一起开口:“人也不好养活。”“什么?”马一伟没听清,睁大了眼睛。下课了,教室里又开始填满喧闹的声音,这种喧闹慢慢向教室外面扩散,李木似乎又闻到栀子花的味道,他们周围又安静下来。他难得向马一伟解释说:“你以为人就好养活吗?从出生到死亡,运气好的话,长命百岁,运气不好的话,恐怕也是长命百岁。”马一伟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觉得李木没有中邪,他是疯了。李木没管他脸上的表情,认真地问他:“一伟,你就没有什么追求吗?在这种水深火热的生活里,你不觉得透不过气来吗?无聊能让人发疯,却没有有效的办法停止这种无聊,到处都是垃圾堆腐败的味道,我连一点自由的味道都闻不见,自由本应该是让人每时每刻都感到空气里蒸腾着叫人兴奋的味道。我厌恶他们,就像厌恶垃圾堆上飞舞的苍蝇一样。”

    马一伟目瞪口呆地看着咬牙切齿的李木,看起来似乎被吓到了,眨眼的动作变得缓慢,连呼吸都开始不顺畅。李木看着脸上写满震惊的马一伟,一时有些后悔和他说这些,但他也从未认真想过这些,他只在心里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直到今天目睹了一朵栀子花的枯萎,他突然想到了死亡,有些人直到死去也没有睁开过眼睛,他们还未曾开放,就枯萎了,从里到外都蒙上了一层铁锈的污迹,只有浓厚的刺鼻的味道得到了苍蝇的青睐,真善美的世界,普罗米修斯盗火后的世界,他们无缘得见。好像一切都在死亡面前变得微不足道,他在忽然之间就原谅了父亲,也不再对周围的人抱有敌意,甚至怀念起他和刘彦在房顶上的大笑,他意识到自己就要离开这里,他变得宽容起来。

    上课铃响了,马一伟咽下一口口水,又正襟危坐,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他看着老师在黑板前忙碌的身影,听见粉笔断裂在黑板上发出的脆响,想到小时候那些对他充满偏见的过往,时光没有让伤口愈合,他又感到一阵难过,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他赶紧低下头,假装揉眼蒙混过去,又轻轻吸了一下鼻子。他不知道李木说的自由是什么,他从小生活在这里,他不觉得自由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或者说自由和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关系,他偏头看了一眼李木,他正在埋头记笔记。马一伟感到心烦意乱,他又慢慢在心里琢磨,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小时候被人欺负也是因为他自己长得不好看,更何况孩子之间的打闹太正常不过了。但如果问他有没有追求,他觉得自己有,他希望别人能够不带偏见地看待自己,一想到这里,马一伟觉得自己矛盾极了,他揉揉脑袋,渐渐拧起了眉毛。他并不知道自由和偏见之间有什么样的确切关系,只是理所当然地以为自由的世界里没有偏见,他会在那里见证自己伤口的愈合,他会生活得更舒服一些。而后他发现自己是被李木洗脑了,他现在不能有任何乱七八糟的想法,他要努力考出一个好成绩,让妈妈高兴,最好能让父母之间的关系重新变得和睦。

    天气变得燥热起来,这种燥热慢慢升级,在一场雷雨之后,酷热的夏天到了。中考就在眼前了。李木却没有想到,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他外公去世了。母亲听到噩耗,抓着电话线的手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李木第一次听见她喊了一声“哥。”声音也在颤抖,她突然变成了一个不知所措的小孩,额头抵在墙上,渐渐泣不成声。

    电话在母亲一连应了几句“好”之后结束,她捋了捋头发,慢慢转过身来,又呆愣了几分钟。她走到李木身边时,眼睛里已装满了平静,但声音里仍透露出疲惫,他听见母亲对他说:“你外公去世了,明天跟我去参加丧礼。”说完头也不回地上了楼。李木看着她佝偻的背影,心里不太好受,但不知为何,他又想到了刘彦的姥爷,八十多岁的年纪,曾硬朗地站在他面前,背着手朝他呵呵笑。他还不知道外公今年多大年岁了,他对外公最后的一抹印象还停留在小学四年级,那年夏天,天气格外炎热,他应母亲要求去给他送钱。他一大早就起来了,可是跑到外公家,衣服还是被汗打湿了,他就着井水擦了擦,抬头看见满树的桃子,又大又红,他吞了一口口水,他想让外公给他摘,可又不好意思,他就自己爬到树上,却被刚起床的表哥喊住了。他大声地吼他,等他下来又一巴掌扇在他的头上,李木的脸上也火辣辣地疼,他想哭但忍住了,他心想早知道该让外公给自己摘的。悔恨间,外公出来了,他显然是听见吵闹才出来的,可他只伸头望了一眼,又进屋去了。李木看着他步履蹒跚的样子,心里充满了怨恨,他再也没去给他送过钱。

    一晃四五年过去了,李木越长越大,自己的外公理应越来越老,没曾想却是大限已至。院子里突然刮起了风,搅得树叶哗哗响,蝉隐在树叶间,叫声透了出来,这无疑又是平凡的一天,只是从此世间多了一块墓碑,上面写着母亲的爸爸的名字。

    第二天李木和父母一起来到外公家里,门前门后敲锣打鼓,热闹非常,没有半点悲伤肃穆的气氛,李木不禁觉得可笑。他看了一圈,每个人都身着深色服装,也许是亲属才在上衣外面又套了一层白色的丧服,他看见表哥一身白衣,他几乎是立刻就认了出来,只因那布满血丝的眼睛一如当年他怒极时的样子。他看见父母钻进屋子里,母亲对着灵堂跪了下来,头不停地碰向地面,哭喊声立刻就传了出来。他从未见母亲这样哭过,声音像是被悲伤扭曲了,尖锐又颤抖,李木一阵头皮发麻,扭过头不看她。

    这时表哥来到他面前,把手里的丧服递给他,红着眼不说话,眼神却示意他穿上。李木拿在手上,他想逃。阳光太刺眼了,他躲到屋檐下,表哥也没再跟过来,他还有很多事要办,临走时,又看了李木一眼。母亲颤巍巍走出来,李木发现她和父亲已换了一身白色的丧服,母亲也是两眼通红,鼻涕和眼泪一起流了出来,父亲叹了一口气,把表哥拉到一旁说话,不停地拍着他的肩膀。李木走过去,把手里的纸巾递到母亲面前,母亲哆哆嗦嗦擤了鼻涕,又用擤鼻涕的纸巾擦眼角,李木皱着眉不说话。

    他后来到底没穿那件丧服,他问过母亲,而母亲也机械性地点点头,他觉得自己有趁人之危的嫌疑,却还是把衣服放下了。他对这些习俗不太懂,他对整个村庄都是带有偏见的,这种偏见可以说是他的不成熟带来的,也可以说是他过度而片面的思考的衍生品,但生活总能教会他一些东西,如果他能明白人在某些时刻表现出来的真挚的情感并非简单的走过场,而是带着一生绝无仅有的虔诚和想要赎罪的心情——尽管这样的时刻并不多,他也许会对那时的自己悔不当初,而现在他更想听从自己的意愿行事。

    吃饭时,李木见到了从未谋面的舅舅,他穿着丧服,头上还缠了一圈白色的抹额,整个人瘦弱又矮小,饱经风霜的脸上皱纹迭起,满面愁容,已经到了当爷爷的年纪,可表哥直到现在还没找下媳妇。家中的光景一日不如一日,他六十多岁的年纪仍要外出讨生活,饭桌上他谈论的最多的是这次回来要扣他不少工资。李木感到悲哀。

    回到家已经晚上九点多了,父亲喝得烂醉如泥,李木一路把他搀扶到家,整个肩膀又酸又累,父亲却在他耳边唠叨不停。他听见父亲含含糊糊地说:“儿子,儿子你听我说——嗝……”李木扭过头,父亲又接着说:“你老爸我今天难受!知道为什么吗?”李木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没搭话。喝醉酒的父亲不以为意,侧躺在沙发上,眼睛都快睁不动了,索性闭了起来,嘴里喃喃自语:“我也有爸爸妈妈啊,都好多年没见啦,唉。”他吐出一口气,似乎是侧躺的姿势让胃里翻腾,他又平躺下来,他说:“我今天才发现我迟早要后悔,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回去,我……我被毁啦!”他哭了起来。李木烦躁地站起来,他不知道为什么心在悸动,他上一次有这种感受时,他失去了刘彦,但这次好像又和以往不同,他的脑子里反复浮现父亲的那句话:“我迟早要后悔。”像是平地一声雷,把他惊得五脏六腑都开始隐隐作痛。他在父亲旁边来回踱步,指甲盖敲得越来越急促,父亲咕哝了一声,翻过身背对着他。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边走一边说:“以后会不会后悔我不知道,但我现在没什么可后悔的,我自以为没什么对不起你的。倒是你,哼。”他冷笑一声,眼里又爬满了冷漠,“生了我,又不好好养,把我丢给我妈,然后呢?我就成了她的精神支柱,她爱我又恨我,爱我的时候是母亲,恨我的时候,把我看成了你,偷看我的日记,嘲笑我;初一的时候让我去买卫生巾,惩罚我;我都十几岁了还天天给我放洗澡水,她想要控制我!如果你做一个合格的丈夫,做一个合格的父亲,这些本可以不用发生的。”他停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调整自己的情绪,“我很孤单,没有人在我身边,没有人告诉我不喜欢自己的父亲该怎么办。我曾经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他叫刘彦,当我打算对他敞开心扉的时候,他背叛了我,离我而去,比喻可能不恰当,但当时我的心就像那年熟透的柿子落在地上,摔了个稀巴烂。”他转身看着熟睡的父亲,继续说,“我想人生也不过是一颗柿子,得意时香脆甘美,不如意时不过是掉在地上,也没有更惨了吧?我不会被任何人毁了。”他走出客厅。

    舅舅到他家的时候,李木正在复习功课。他听见母亲在客厅说话的声音,越说越大声,最后吵了起来。李木打开门,看着他们,母亲又露出洗衣服时急躁的神情,鼻尖渗出了汗,眉毛紧紧拧着,他忽然发现母亲已经有了白头发,大片铺在两鬓。他想起自己的母亲已经快五十岁了,而他的舅舅已然六十多了,生活从来没有善待这两位老人,否则怎么会连相逢都充满了剑拔弩张的味道,他们可是亲兄妹。母亲让他回屋,李木临走时问他舅舅:“外公多大了?”舅舅一愣,回答说:“今年刚好一百岁。”舅舅又叫住他:“哎,好外甥,你劝劝你妈,你外公办喜丧,五千块钱怎么能够呢!我这次可是把超儿娶媳妇的钱都拿了出来,我们往后可怎么办啊!”他说着竟哭了起来。母亲蹭一下站起来,扯着嗓子说:“我每个月都给孩子外公生活费,别以为我不知道钱都到哪里去了,你和你儿子到处编排我的不是,我都不计较了,我这次出五千也是底线了,木儿今年上高中我得安排好,哪里都要使钱,别把我当成财神爷了!”他们再次吵成一团,李木冷眼看着他的舅舅,他竟找不到一处和母亲相像的地方,他对他说:“你走吧,我妈的钱是留给我的。”母亲和她哥同时看向他,彼此沉默了一阵,母亲推着他让他回屋学习,说大人的事不用他来管。

    母亲这几天的兴致都不高,有一天她忽然和李木说:“我活了快半辈子了,四十岁之前还没觉得什么,四十岁以后我发现自己还有爸爸,我觉得挺开心的。我这些年一直都给他生活费,去年我还打算等你上高中了,就把你外公接到家里,可你外公死活不愿意,他说他生死都要留在自己的儿子家里。唉,他是偏心的,我知道,他对他的孙子也比对你好,可是我不希望你去恨他,木儿,心里多腾点地方装满爱,不要恨谁,人的一生还很长,不要留有遗憾。”

    李木想了很久,他觉得母亲发现他不喜欢父亲这件事了,可是他恨他吗?他不知道,那他爱母亲吗?他也不知道。一个说后悔,一个说遗憾,所有事情只要一牵扯到细腻的感情就变得无迹可寻,他没办法完全理性地思考这件事,理性告诉他父母说的是对的,长久下去,他会后悔,他往后的人生一定会在遗憾中度过;可感性告诉他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没办法认同父亲,就像他不认同周围人一样。那他认同自己吗?他给自己抛出了这样一个问题,长久地陷入了思考之中,迟迟没有答案。

    外公的丧事过去不久,大街小巷又弥漫着腐败的味道,他们的矛头毫无疑问又指在母亲头上,他们像一群惶惶不可终日的苍蝇,在一日胜似一日的无聊里拼命扑打翅膀,以为能煽风点火,却只是加速了臭味的扩散。李木没了之前的义愤填膺,转而变成深深的同情,当马一伟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的时候,他还沉浸在这种同情当中,他笑着对他说:“总有人是不一样的,比如你。”马一伟暗暗吃了一惊,很快就笑着对他说:“应该的,不要影响心情,快考试了。”下课李木靠在阳台,仰头看着天空,他问马一伟:“你要考哪个学校?想好了吗?”马一伟嘿嘿笑了几声,说:“这还能我来挑?是学校挑我啊。”李木抿着嘴巴,在想事情,马一伟见他不说话,问他:“你可以挑一下,你要去一中的吧?”李木收回视线,看着他,摇了摇头:“我没想过考哪个学校,我觉得只要能离开这里,哪里都好,学校不重要——我到现在也是这样认为的,我倒是更愿意学校来挑我,我其实不太喜欢选择。”马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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