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凄哀之音在敞亮空阔的戏堂里回荡,久久不散。
悲凉的气氛感染了每位听客的脸庞。再凶相的人在这光景里同样露出悲悯之色,纵是混混无赖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嗤笑放屁打饱嗝,犯了众怒那就吃不了兜着走啦。
可陈凌听了拂方这一段韵白,心却剧烈地跳动起来。
五腑六脏过滤了其恨其怨,唯独留下不过几丝几缕的风月情爱;更叫他惊诧骇怕的是,身体仿佛被唱词里的痴恼填塞得鼓囊囊的,哪怕再动一根手指、再看陆识忍一眼,便要流出温热的鲜血。
陈少爷再不敢轻举妄动。
戏台边上拉二胡的老乐师哆嗦了一下手腕。
于是鼓点金铃停歇,几种弦乐独奏——百福帘幕复被掀开,一位老旦慢悠悠踱步走出來登台亮相。
这扮演小姐秦思之母的老旦在吴城也顶有名气,她一开腔,浑厚苍劲之外愈添气急情切之韵:
“冬月将到,倦鸟还巢,雹霰嘶鸣封归路,怎可讲她幽——幽——下凌泉耶!”
陈凌便把这段戏文飞快地讲了,转头看向戏台时嘴唇险些儿擦到陆识忍的脸颊。
现在的他不大能仔细欣赏这出《恨别离》。
唉,真真对不住拂方的用心。
因过了名角拂方的唱段,听客们又迅速恢复了原先窃窃私语、交头接耳的状态;递冷毛巾的小囡两条腿跑得飞快,时不时大声吆喝三两句。
咳嗽声、嗑瓜子声、稀疏不恰时的掌声嗡嗡哄哄地在他们两人身后徘徊逡巡。
那么陆识忍并没听清陈凌说的四句戏词,虽然身体还僵硬,却更要用不在意的模样去遮掩他混乱的心绪——
“陈l……表哥你再说一遍好么?”
陈凌少不得放慢语速又讲一回。
余光瞧见陈凌一副坐立难安的尴尬模样,陆识忍想到他也和自己一般不自在,心里不但没松缓反而更为在意,是以少不得另问一句多余的话——他偏不想让陈凌独自舒坦:
“……暴戏是什么意思?怎么写呢?”
台上扮演秦母的老旦正唱到此处,她耳力相当好,听清了台下龙须座那英俊男子的问题,再看旁边的陈少爷凑过去贴着人家的耳朵小声解释,心里很羡慕这样富贵人家的兄弟情谊,便把庄肃的腔调误唱出了三分不适宜的甜蜜。
“暴戏(雹霰)?暴戏(雹霰)不就是——哦,我晓得了,”陈凌因想起什么,声音里捎带上笑意,不觉身体又凑近些,“我在家说惯了‘暴戏’,讲吴城官话时没留意。是雹霰,雨字头的那两个。”
陆识忍两手平放在大腿上目视前方,淡淡地嗯了一声作回应。依他心里的念头,他是相当地希望能一把推开陈凌、阻止其继续靠近;可这种莽撞无礼的行为他之前已决意不会再……
山不过来,自有水去赴它的孤宴。
“说来我突然想到汉人刘颍叔的那两句‘扬雹霰之复陆兮,慨原泉之凌阴’,好奇怪,怎么与我们——”
青年抑扬顿挫的吟诵顺着潮热的室内风钻入他的耳朵,全不顾这具身躯全力的抵制,径自披荆斩棘直取敌营,瞬间挤占了台上伶人浓墨重彩的扮相与天才的嗓音在他心底的印象。
即便他努力地想做一个公正的艺术评委,即便他欣赏了许多西方经典歌剧的妙喉——
他一时只听得见陈凌的声音。
刘颍叔是谁不妨碍,句子是什么意思亦很不要紧。
总之,他愈不明白句意,愈要依赖青年那私塾里传下来的诵诗唱词的调子来想象意境。
悠长雄健的韵律,文雅传统的念法……从前他摒弃的、不以为意的东西,如今将他彻底包围。
嗳,陈!陈凌!
那抱着书从墙头跃下的少年不经他的允许就又蹿到了眼前。
至此,陆识忍不得不承认:他大抵是对一个观察对象投入了过分的注意。
只是过分的注意。
嗯,仅此而已。
什么也没察觉的陈凌略微抬眸瞥看表弟,见他神情冷淡,想总不能又因语言的差异而产生误会罢,便自然地俯身、伸手在陆识忍的左手手背上把两个字一笔一划写出来,“一个陆,一个凌,恰好暗扣了你我的名字。真是相隔几千年的巧合。有趣,唔,不是很有趣么。”
什么你我!
修长白皙的食指在他的手背上勾连成字,收笔或弯钩时修剪干净的指甲轻轻划过皮肤表面,仿佛跃过许多道程序莽撞地、可恶地、直截地将其指尖的热度传导与他的心脏。
这根在他手背上作乱的手指写完一个陆字还不罢休,几乎是重叠,简直是胡闹,完全是越轨,又在同样的位置上写下一个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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