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换好衣服,司机已经在门口按喇叭了,滴的一声,十分短促。
陈煜棠尽力叫自己保持常态地走了出去,饶是如此,司机见了,还是不免问了句:“陈小姐,脚受伤了么?怎么还穿高跟鞋?”
陈煜棠颔首笑道:“昨天一个不小心,就磕碰到了,今天又碰巧,要和人谈生意,穿着上不能不注意一些。”
司机同情地点头,客套了句:“您也是不容易啊。”
陈煜棠却被他戳中了心声,怔了怔,笑了声,坐上了后排。
大约下午四点的时候,唐明轩果然过来找了陈煜棠。
陈煜棠先行解释道:“上回时间紧迫,咱们商量得匆忙,不够周全。我在去洋货行的路上,忽然想到,若是走到柜台附近再摔伤,叫人瞧了笑话不说,而且那里地面平整,不容易弄出一星半点儿的伤来,更不好崴了脚。叫你久等了,真是过意不去。”
唐明轩的眼睛里没有什么情绪流露,漠然看着她:“没关系,目的达成了就好,昨天那个小孩已经把事情告诉我了。”
“那冀州的事情……”
唐明轩皱了皱眉,竭力压低了声音:“你不要命了?时局动荡,这里难保没有荥军的眼线,你这么公开说出来,被人听见了,我们两个都得完!”
恰逢春风夹杂着风沙,一下下撞在玻璃窗上,有一扇窗户没有销好,竟然被吹拂了开,嘎吱的一声,将人的心也拖拽得紧了。陈煜棠愕了愕,头脑里仍然残留着那一声浅浅的嗡鸣。
唐明轩抬步,三两下走到窗前,销好了窗。
她才明白过来,他说得不错。时局动荡,她身在荥州,却和对立的冀州搭上了关系,是生是死,全凭两个人从中斡旋。这个时候,若是出了一点半点的错,叫人抓到,指不定怎样编排她。她无意干扰政事,不过想规规矩矩地维护好父母留下的这点产业,不叫旁人因她是女子而瞧之不起,笑她不能成事。谁承想,这点小小的心愿,会惹来一重又一重的麻烦事。
她想起小时候,阿爸带她去江边高高的望江台上,将她举过护栏,看脚下江水滚滚而来,又滚滚而逝。她感到害怕,尖叫着不停往下缩,生怕阿爸手上一个不稳,叫她掉进这片野兽般的嘶吼里去,惹得阿爸大笑。她向来是胆小的,只不过现在没有阿爸护着她了,她只有独自面对一波一波,比汹涌江水更可怕的人事。
她挪到窗前,轻轻说:“走廊过往的人很少,房间也是隔音设计,我们在这里谈,你可以放心。”
唐明轩将一沓文件交到她手上:“我带了你给我的样品去冀州,他们很满意,差不多算是拍板了。这是冀州政府的详细采购合同,包含了样式、数量要求,很详细。不过我看了,都是寻常的款式,于你应该问题不大。”
陈煜棠略略翻看了一番,果然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而且酬金颇丰。可见冀州那边真的是没有什么像样的厂子,才有这么好的差事落在她头上。
饶是此等好事,她依然存了个心思,漫不经心似的翻到末页,去看那文件的边角。看见边角上肃穆地敲了“冀州督军”的朱红章子,赤红的小篆字体,压着手签章,才终于放下心来。
唐明轩哼笑了一声,倚在窗框上,多半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你放心,这合同是我冒了奇险,从冀州带回来的。陈氏家具厂百分之三十的股份是我的,我还不至于要自毁长城。”
陈煜棠点头笑道:“不过是随便看看而已,多少年养成的习惯,改不掉了,唐先生不要在意。”
他没有搭话,带着一种探寻意味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却不是轻薄男子唐突女子的那种暧昧打量,而是那种细细审视、挑选一位合作伙伴或者是竞争对手似的目光。陈煜棠不喜欢别人着意来看自己,但对他的打量并不讨厌,便只前后换了一下站姿,以图提醒他。
他似乎天生有一种温良的气质,无论如何都叫人讨厌不起来,完全不像傅嘉年那般漫不经心又满腹花肠,俨然一个执绔子弟的模样。
他收回目光,局促间瞥见了她办公桌上的五彩珐琅花瓶,笑道:“这么斑斓富贵的西洋瓶子里,偏生养了最素淡的百合。倒别有些风味。我还是喜欢你这里,只有百合的香气,很是纯粹。”
他这话说得好像另有所指,陈煜棠总觉得思绪被隐隐撩拨起来,又似一团乱麻,翻来转去,也难找到解开的窍门,便只有点头微笑。
“听说那个傅嘉年,跟你走得很近。你不会不知道,他和荥军的关系很密吧?”
陈煜棠心念一转,含糊应下:“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