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梨……疯了?
像她那样没心没肺……怎么会疯呢……
可……怎么不会?
那时忽然便想到,那日梦中的惊叫,她那般绝望而挣扎地叫我的名字,如濒临崩溃仍做着困兽之挣的笼中小兽。
“慕凉!慕凉!救我!啊——”
“慕凉!你在哪啊?”
“慕凉……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原来……真的不是梦。
她一直在……等我来接她。
……
凌子焕走了,我仍旧躺倒在地上,带着一身的伤,愣愣地看着那片蓝天。
然后,一群人过来了。
领头的是二舅,他说,我等不及坐上宫主之位,毒害了外祖父,假传外祖父的遗言,所以现在要押我进暗牢。
我转眸看着他,忽然就笑了出来……
冷笑出声。
毒害……说得好,当真好。
我抽出剑,直指向他眉心∶“外祖父染病染得蹊跷,归去也归去得不明不白,被二舅这么一说,慕凉倒明白了……弑父篡位,违背纲常,你们怎么做得出?”
话至最后,我是咬牙说出的。
“哼……含血喷人!爹早就将宫主之印传于我!来人!把此不肖竖子拿下!”
那年,我十五不到,独自一人执剑面对面前奔来的密密麻麻的提刀之人,却想大笑。
问这世间,何为公理道义?何为天地报应?
无目苍天!不悯孤弱!不佑无辜!
我慕家根本无谋反之心,却被那狗皇帝扣上结党营私,意图谋反的帽子,使得满门被灭……
我只为报仇,可这群禽兽下毒弑父还对我栽赃陷害反咬一口……
还有慕梨……我的梨儿,那般明媚如阳的女子……她疯了,她哭着叫我,而我……
……没有救她。
人世苦痛!不得成佛,不如堕魔!
呼啸而来的刀剑声,我勾起冷笑挥剑,划出一道入地三尺的痕迹。
来。
今日,最好别让我活下去,不然……我让你们悔来人世。
……
我动了动手指,渐渐地,五识开始清明,旋即便是铺天盖地的疼痛感。
那痛不仅是皮肉的痛,更是入至骨髓,五脏六腑都颠倒拧缠的痛。
此时我心下微讽,竟还没死……
我忍着疼得厉害的痛苦坐起了身,这才发现自己仍处于一间牢狱,身上伤口却已被处理过了。
“夫君休息得可还好?”这声音是风卿儿,那名义上的妻子。
我没有抬头,只有眼角余光瞥到她迤逦而下的芙蓉百花裙。她语气嘲讽又隐含怨恨∶“想必这肮脏破败的牢狱滋味让夫君很是享受吧?高高在上跌入淤泥中的感觉又是如何?夫君何不与我说一说?”
我任她冷嘲热讽,并未说话。她怨我我无话可说,本就是自己对不起她。
“不生气啊?夫君真是好脾气好风度……”她嗤笑,话锋又一转∶“不过……若你知道宫主之印是我交给叔叔,也就是你二舅的呢?”
我不语,心下蕴着狂风骤雨,却又想到什么似的没有发作∶“为什么?”
“为什么?”她冷笑反问,“你还有脸问我?我自嫁你以来你从未碰过我!成婚半年我的守宫砂却仍未消失!你可知那些宫中侍女都拿什么眼光看我?你只是勤于练武,叔叔暗地中与你几个舅舅结盟陷害于你你都最后知晓!我嫁你有什么用?不如去找到宫主之印给叔叔做个人情,还能保我下半生衣食无忧!我得不到你的宠爱,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价值了,我还是靠出卖色相巴结到他的,呵呵……随便了,如今你护不了我,我总得想办法保下自己的命。”
我脸色渐渐发白∶“你方才说……守宫砂?”
她蹲下身似在欣赏我的表情,笑着∶“哦……不是你说我还忘了……那夜我们什么也没干,是我和二舅设计你的,他想安□□在你身旁,我那时可不知道他想杀你,只是想做宫主夫人罢了。”
骗我?
居然骗了我那一夜?
那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自我谴责了那么久?为了什么午夜梦回忆及那人笑靥心中钝痛?为了什么日日将心置于沸水煎熬?
为了什么……要娶她?
我死死握紧拳头,全身都在颤抖,几乎要咬碎了牙。
一股从胸腔涌起的恨意流窜游走在全身,如蛇肆虐在心,蜿蜒盘行。
“慕凉……我告诉你,你今日落到这般下场……完全就是活该啊……”
她看着我笑着,笑出声地离开。
她走后,一个女人又来了。
我隐隐记得,大概是凌子焕的母亲。
她看着我流着泪∶“凉儿……娘对不起你……你受苦了。”
我静静看着她,无悲无喜∶“你说什么?”
“凉儿……我才是你亲娘……十月怀胎生你……你一岁时才和焕儿互换了身份……姨娘自小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不答应她拿你和焕儿交换啊……”
我头脑中忽然炸开,无数回忆血影翻飞。
忽然就想到了慕府初见时这个女子眸中极其复杂的神色,她在落寒宫中对我似有如无的照拂……
娘亲……叫了十多年的娘亲……竟都不是我的亲生母亲吗?
“我……不是慕凉?”我缓缓道。
所以……我和梨儿,也没有血缘关系?
“娘担心你,求了二哥保下你的命,暗地叫人给你疗伤……凉儿,不要怨娘好不好?娘没办法……娘真的没办法……”
外头忽然进来一人,是她的丈夫,看见了我,他眸中闪过愧色与心疼,半晌撇头道∶“夫人……走吧,二哥他们快来了。”
我坐在牢房中,隔着铁栅栏看着他们,说道∶“我不怪你,娘亲……你走吧。”
命数……都是命数,如何能躲得掉?
我目送她被我生父半拉半扯地牵走之后,便阖上了眼。
然后有窸窣的脚步声,接着二舅的声音便传来∶“慕凉……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个道理你应该清楚吧?莫怨二舅狠心,谁叫你自己不懂这落寒宫的潜在规则?如今呐……二舅知道你忧心你的姐姐,特地叫人汇报来给你听听,也算二舅对你的补偿了。”
我心下一紧,却没有说话。
“启禀宫主……”一个妇人之声,我知道,她叫的是二舅,“半年前那会儿……有一日我就听见屋外有惨叫声,出去一看,就见到一个漂亮的女孩子骑着马在前头跑,背上有个血洞,干了的血上还覆着新鲜的,看着挺瘆人,后头跟着一群锦衣卫,还在那射箭,我不敢看了,就躲进了屋里,西间的卧房窗户开着的,我转头就又看见她,摔下马又翻墙进了隔壁那家人里……这回我心下有点为这孩子伤心,那家人的老爷,荒唐得很,喜欢买些幼女糟蹋也就罢,玩的还特狠,一晚上下来一般姑娘根本都成不了人形,浑身上下都是鞭痕,过夜的女子啊,不是自尽了就是疯傻了……”
我呼吸渐渐乱了节奏,十指狠狠抓着地面,心口撕心裂肺的疼。
“可以了。”二舅笑着,“来,换你说。”
又起了个中年男子的声音∶“那……那家老爷养了头猛虎,还建了一个斗虎台,最喜欢看人和老虎相斗,平日经常请我们同看的……他……他嫌买肉喂虎太贵……便将玩剩下的女子……丢去喂猛虎。那日我当时也在,那个女孩看着猛虎扑食了另一个女孩,吓得没敢动,然后等猛虎追她她才晓得跑……哦对,对了,她在大叫‘慕凉’两个字,一直在叫,叫他救救她……”
我若陷入梦魇一般,头脑在晃,神智在乱,几乎可以听到那个声音∶“慕凉!慕凉!救我!啊——”
我已经分不清是谁在接着说了,神智明明已经涣散,潜在意识却引得我出奇清醒地继续听着。
“那老爷看她长得十分可人,想不起来玩过,便叫人开门把她救下来……送到自己房里去,还叫人把她右手铐在床头,不许她下床……”
“那……那姑娘大概也是在叫‘慕凉’,叫了一个晚上,撕心裂肺的,嗓子都哑了,我在隔壁一晚上没睡好,然后便没声了,我猜这姑娘大概是自尽了,也就没再往下想了……过了三天吧,我又听见那姑娘的叫声了,惨的哟……跟疯子都没什么两样了,我看见那么多人都出去看了也跟了出去,看见那姑娘疯了一样挥着剑,见人就砍,把一个人都砍成血糊糊了……然后锦衣卫就来了,她就跑了。”
我开始低低啜泣出声,用拳头狠狠砸在地面∶“闭嘴!”声音被我吓得一断,旋即二舅道∶“别理他,继续。”
“再……再然后……我听人说太子殿下来了,就见那太子伸手给那姑娘,说他来接她了。”
——慕凉!我等你来接我!
“那姑娘什么表情也没有,跟个死人一样,扔了剑就把手给他了,那太子低声说了什么我没听清,好像那姑娘说了两句话就晕过去了,什么话来着?”
“哦对,她说她害怕,说着说着就哭了,哭得没声,但就是在流眼泪,看得人心里真难受。”
——慕凉……我怕……
——慕凉……我害怕。
“啊!!!”我大叫着,泪水疯涌。
闭嘴!闭嘴!闭嘴!
别说了……别说了!
我哑声大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要去找她……她没有我怎么办?她受了那么多苦……我没有救她,没有救她……
“想去找她是吗?”
“放我出去……就让我见她一面……”我看着二舅,面对十方刀光剑影,我没有退却,此时,我却流着泪,语中是从未有过的软弱。
他笑容更盛∶“慕凉你都这么说了……我怎么能不答应?这样吧,只要你肯废了武功,我就让你出去,如何?”
不过一身武功……弃了再练便是。
我封了心脉,让内力开始逆流而不加掌控,不过多久,内力开始散乱,在体内四处乱窜,身上威压越来越重,直到全身承受不住,我喷出一大口血。
内力尽毀。
我拭去唇畔的鲜血∶“可以了?”
他笑着,胜利者的姿态,轻轻开了门锁。
我跌跌撞撞跑出去,忽而听见他大笑∶“你到底是有多喜欢你姐姐?还是你实在太蠢?”
右脚踝一痛,我来不及平衡,“噗通”跪了下来。
“哈哈……小杂种,怎么就横不起来了?嗯?你不是练武奇才吗?你不是单枪匹马杀了我落寒宫上百人吗?”
左踝又是一痛,我紧盯着暗牢通道尽头的光亮,似乎专注到封闭了五识。
“你是不是想着,没了武功练就是了吗?我挑断了你手脚筋,看你如何练回来。”
我置若罔闻,疯魔了一般,脑海中盘旋的是一声声凄厉的哭喊,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去找她。
走不了,便爬。
右腕也猛地传来痛楚,我咬牙,用左手扒着地面,拖起了一地的血,任泪一滴一滴混进地面。
——慕凉……我怕。
别怕……
——慕凉……我害怕……
梨儿,别怕……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