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二的整个夜晚,弟兄们都在忙着这些事情。厚实的层云就像一道屏障,把明月的光芒牢牢锁在身后;不详的暗月似乎是被地上的厮杀吸引,愈发变得血红。东、西、南、北,各个方向都能听到炒豆似的火铳射击声,偶尔也会出现重炮的怒吼,但是已不多见。
现在还留在城墙上战斗的,要么是跟殿后军一样志愿报名,要么是被上峰有意隐瞒了消息,对转进一事浑然不知。赵栋成在给观察哨弄枝叶伪装的时候,还曾经看到一队全身披挂的振武军刀盾手,匆匆忙忙地沿着大路跑向南方,显然是过去支援永泰门。/希望他们受得了苟队副的混账。吊毛灰,居然有点想这个王八蛋了。/
北都坊里,到处都能看到忙碌的士兵。但是熟人不多,离最近的那个,居然是猎邪费达因马默德。他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沿路边布置了三个猛火油柜,足够把一整条街的邪兵烤成黑色焦炭。西域人早就失去了戏班,攒下的铜钱也全部捐给了妇幼营,家人远在万里之外,知心朋友一个没有……赵栋成每次看到那张刻板的黑脸,都为他的精神状态感到担心。
万幸的是,至少到目前为止,马默德勉强还能抗住压力不崩溃。擦干净手上的泔水油后,他随即停下来开始祈祷,当然还是用他们苏菲派的方式。西域人的身手依旧轻快灵活,飞起来的长袍转成一个完美圆圈,可曾经一尘不染的羊毛衣料上面,早已斑斑点点布满了褐色血渍,赵栋成仅仅看了一眼,就下意识地收回了视线。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也想找个神仙拜上一拜,倒倒肚子里的苦水。不过,他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把注意力转回到了木锤和铁钉上面。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念过一句经,拜过一次神,香油钱自然也是没有一枚也没捐过,既不欠神佛的人情,也没有让神佛欠过人情。维持这种状态也没什么不好,无非是走上黄泉路的时候,身边没人奏乐祈福罢了。
干活——休息,休息——干活。等到实在没事可做的时候,再按照之前排定的次序轮班站岗……北都坊的丘八们就这样熬着时辰,仿佛把这里变成了一个独立的小小世界,不受外界的任何影响。赵栋成不喜欢这种平静,他觉得自己像是黄土埋到了脖颈,呼吸都不顺畅了,可他更不喜欢必然会到来的那场风暴。看着认识的人成片死去,实在是煎熬……
之后不久,朱邪赤心的小崽子们就攻破了大同城防。赵栋成不知道戎狄进城的具体时辰,跟他一起轮班睡觉的一屋子丘八,也没有一个人清楚。他们这班人醒转过来的时候,金色的朝阳早就从东方升起,在地上投下一道道梦幻般的光柱,与此同时,坊墙之外的街区,也开始传出惨绝人寰的哀嚎。
那些人可能是掉队的百姓,也可能是失去秩序的溃兵。无论哪一种,殿后军都没有办法拯救他们。队主们开始在门外吆喝,赵栋成麻木地抓起铠甲部件,一件一件地开始往身上套。他现在既没有食欲,也感觉不到建功立业的激情,从头顶到脚跟的每一块筋肉似乎都在造反,用刀割似的剧痛惩罚愚蠢的主人。
/蠢就蠢吧。/赵栋成漫不经心地把两片式头盔扣上脑袋,强迫自己啃下又凉又硬的白面火烧。/大先生说过,蠢人有蠢福。弄不好,老子死前还能把朱邪赤心给拉下水嘞。/
显圣观的道长与北行寺的和尚,平常就没有互相看顺眼的时候。但他们却有一项共同的爱好,那就是敛财。无论北行寺的金顶浮屠塔,还是显圣观的翠绿琉璃瓦,都是大老远就能看到反光,向被一个过路行人宣称“俺有钱!俺们太有钱了!”
就算是戎狄,部落之间的交易也少不了金银珠宝。更何况,寺庙向来都是逃难男女首选的庇护所。嗥叫声渐渐开始向北都坊聚集,中间还夹杂着巨型披毛犀沉重的喘息声,越来越多的邪兵注意到了这两个显眼目标,就像闻到臭味的苍蝇一样嗡嗡飞来。
最先出现在赵栋成视野当中的,是个骑着腐烂黑马,肩膀快有一堵墙宽的壮硕突厥人。他生着一张标志性的大饼脸,中分头用鬼知道什么油弄的光可鉴人,十多条辫子搭在左肩膀上,秘密麻麻缀满了凡人指骨;一套祖传大翻领皮袍又脏又破,污垢快要结成硬壳,从上到下被铅弹和霰弹打出来不下十个破洞,正中间用一条束腰皮带勉强绑好——
那条束腰皮带湿淋淋地往下淌血。明显刚从受害者身上割下来不久。赵栋成顿时就是一阵气血上涌,上下两排臼齿咬的咔咔作响,就算队副没有做出那个“射击!”手势,他也会把手弩从身子底下抽出来。/趴稳——瞄准,好,屏住呼吸——扣悬刀!”
丝弦释放,发出细不可闻的轻响。突厥战酋的动作当即凝固,脸上的表情宛如梦游,他在马鞍上晃了两晃,像是拒绝接受已经翘辫子这个事实,但几乎全根没入眉心的弩矢,无情地打碎了这个幻想。脑浆渗出,眼皮阖上,大块头戎狄就像一袋面粉似地摔下马鞍,在夯土路砸起浓密尘烟。
紧随其后的十几名轻骑,仿佛被马蜂蛰到一样纷纷跳下马背,慌张不已地从背后摘下骑弓。但他们已经晚了,箭矢从坊墙之后纷纷射出,矮胖的虎蹲炮喷出狭长火舌,墙外大路上的这队戎狄瞬间便被覆盖,横七竖八一个不剩地躺到地上。
弩弓杀过他们的无数祖宗。在铳炮好弟兄的帮助下,今后还会继续收割他们的子孙。北都坊的守军毫无隐藏实力的兴趣,他们无所顾忌地大声欢呼,向已经进城的那些邪兵,广播出一道简明扼要的讯息:
想报仇?过来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