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当中,赵栋成感觉自己就像回到了十三岁。那一年他失去了父母,正式开始了街头生涯,被迫和另外两个离家出走的孤儿一起,光着脚满城晃荡。偷也好骗也罢,总之每天他们都得给贼头上供,否则就是一顿好打;要是他们不幸被正派人逮到,当然也是不由分说一通狠揍,围观看客还要赞上一声“揍死这伙小瘪三!”
天地一同旋转,眼前金星浮动,周围的建筑物不管高矮,全都存了心要往自己身上砸……这就是赵栋成当年熬过挨打,从地上爬起来时的反应,同时也是他勉强赶走眼前敌军之后,扒着敌我双方尸首站起来时的反应。
战了这么长时间以后,赵栋成全身上下早就淤青,抱肚、护心镜被戎狄刀剑砍出无数凹陷。但他不是状态最差的那一个,环顾左右,金汁锅被整个掀翻,临时搭起的泥灶台也被死尸砸塌,只剩下几根柴火余烟缭绕。一只重甲尼人就像拥抱老相好那样紧紧抱住二将军炮,轰烂的胸甲将铸铁炮口死死堵住。
苟队副捂住脱臼的肩膀,瘫坐在挡箭板旁边一言不发。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紧密相拥,一齐倒在这个混账军官的脚边,不知道是他的战果,还是不幸替他挡刀的倒霉蛋。他的部下现在只有一半还能站着,其中六个都是赵栋成什上的人,其他那些弟兄……只能祝愿他们安息了。
巨犀仍在不停地撞击城墙,让赵栋成脚下一阵阵地发颤,活像一条正在颠簸的木船。雷兽驮着真正的云梯,一边不耐烦地哼叫出声,一面娴熟地避开马面,将巨大的硬蹄踏上戎狄轻骑留下的尸堆,为身后的主力部队清出堪用的通道。又是一轮登城,又是一轮杀戮,赵栋成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不到十斤的火铳,就像千斤石锁那样拉着他直往下坠。
戎狄的进攻从来没有真正地停止过。哪怕是在拍杆发射石弹的时候。抛石机的准头完全无法与火炮相比,十发里面通常会有四发打飞、两发偏离,剩下的则由城墙和墙下人群平分,可那些轻骑、人魈以及重甲尼人却对此置若罔闻,沐浴着友军的血雨照爬不误。
这群疯子根本不在乎误伤。对他们来说,被敌人杀死或者被自己人砸死,一样都是取悦太虚,何乐而不为。很快,云梯靠上了城墙,抓钩在组成垛堞的青砖上面刮出道道白痕,刺耳的声响听起来活像报丧,逼得赵栋成再次举起火铳,对准底下那群魑魅魍魉扣动扳机……
永泰门的守军,当然也得到了自己的援兵。除了苟队副之外,其他墙段也派了传令兵求援。但在这一个时辰里面,陆陆续续赶过来的,总共只有一百多名步兵,而且其中还有一大半是振武军,跟负责这里的驻防羽林基本没打过交道。
赵栋成很想找个人问问到底怎么回事。如果那个登城的重甲尼人没有把火铳夺走,然后对准他的面门猛挥铁拳的话。他不顾全身筋肉的痉挛抗议,以惊人的速度闪过这记重击,然后顺手从腰间拔出刺刀,趁对手扭头的一瞬间,把尖铁捅进了那货的左眼窝。再晚一忽,他的下巴就会变成一百块零碎,再好的师傅都拼不起来。
“爬走!爬走!”一个身穿布面甲,头戴铁笠盔的振武军,在他右手边一个劲地嘟囔着。这家伙看着像个小官,但是手底下已经不剩一人,他正用惊人的速度挥动利斧,把梯段、抓钩连同攀城敌人的手指,一视同仁地砍得碎末飞溅。“都别过来!这边谁也别想过来!滚走,滚走!”
/“这边别想过来。”/赵栋成阴郁地看着这个疯子,随手抓起一杆长枪过去帮忙。/换句话说,别的地方已经有戎狄成功登墙了。我知道这一刻总会来临……但是也太快了。太快了。王铁枪在哪里?殿下在哪里?城里的精兵强将都在哪里?光靠我们这些人,最多也就是一天了。说不定还要更短。/
半个时辰以后,他终于得知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当时,他正端着上了刺刀的火铳,同时跟三名戎狄轻骑展开肉搏。在离他只有两步远的地方,王小五被一只全身脓肿的人魈两下开了膛,在杀猪般的惨叫声中流出一圈圈紫红肠子……
还有三倍于此的敌人,正攀着云梯往上猛爬。赵栋成他们输定了,靠自己绝对无力回天,就在这个时候,一发两百斤泥弹突然砸中马面,终结了王小五的痛苦,砸烂了肥人魈的脑袋,同时也把赵栋成和他的三个对手,一视同仁地埋到了腐殖黑土下面。
等赵栋成恢复意识的时候,人已经躺在了伤病营。牛庆喜蹲在他的身边,灰头土脸臂缠绷带,正就着一碗混浊的泥水猛塞避瘟丹。他对什长的苏醒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帮助赵栋成站起来以后,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癞头四已经出去了,”然后就把一头雾水的顶头上司,连拉带拽地弄出了这个鬼地方。
独轮车和马车仿佛一道奔涌的车流,把血肉模糊的重伤员连续不断地送到这里。赵栋成对此爱莫能助,他们两个一边嚼着苦涩的药丸,一边跟着其他还能走动的羽林步兵,来到了位于城市中心的节度使军府。
这是个集合点。兰陵王就在那里等着他们,带着大约三百名具装骑兵,以及三倍于这个数目的精锐步兵。他们身上只有很少的烟熏火燎痕迹,很明显并没有参加墙头上的血战,赵栋成一看到这个场面,心里顿时就是一股无名火起,不过,殿下接下来的一番话,立刻弥平了他的不忿。
“大同城现在四面受袭。”兰陵王骑在一匹壮硕的白马上,银色的山纹铁甲,一如既往地吸引着众人目光:
“永泰门最为顽强,迄今已击退戎狄八轮登城。其他各门亦是奋勇杀敌、寸土不让。为求稳妥,王使君已下钧旨,转移老弱妇孺及受伤将士,百姓安危、同袍性命,皆负于吾等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