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旨~~~”
从头顶上的烟孔,传来了一个慢悠悠、含糊糊,活像往嘴里塞了两斤浆糊似的老年男声。前一忽,那里只有木栅、毡幕以及焦黄色的烟渍,下一秒,这些物事却宛如流水地运动起来,眨眼间便恢复了原本颜色,在众人眼前显示出……显示出八条粗壮、强韧,遍布圆形吸盘的浅褐腕足。
这就是那股腥气的真正来源。海族国使,八足巨蛸“喧嚣之波”。他悠闲地舒展触手,湿热的水汽不断从头胴部下部涌出,好像软垫一般将自己托在空中,以每秒一尺的匀速缓缓下落。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海族国使比晚倍噩刺客还要更加可怖。他的外貌与“美丽”二字完全无缘,粘稠的皮肤遍布棘突,在烟气的炙烤下不断腾起水雾;看似柔软的腕足紧缠木栅,随便一个不经意的动作,都会牵动整个穹顶响声大作。
但“喧嚣之波”并非毫无理智的怪物。他是一位已经度过百年岁月的长者,蕴藏在头胴当中的智慧,丝毫不逊色于任何一位京师重臣。“按照海族风俗,”巨蛸睁开足有一尺直径的双眼,充满赞许地望向了年轻皇帝:
“独力战胜异兽的男女,勇名将为星辰、浪涛共同称颂。请允许喧嚣之波,在此记下大齐天子的壮举。”
/你到底在玩什么够了没有为啥还不办正事?赶紧把这只该死的厉鬼封住,封住封住封住!/
——把这些词句喊出来的话,一定是大大过瘾。但高殷不是无所顾虑的愣头青,而是需要时时刻刻顾忌形象的皇帝,就算已经焦虑到了极点,也必须动用意志力强行忍住。他以月华刀护住胸口,飞快地往上抬了一下眼皮,结果正好看见巨蛸那两只又尖又弯、比蛊雕更为恐怖的硬喙,心里顿时就是咯噔一声。
“国使谬赞,”大齐天子艰难地吞下一口唾沫,觉得舌头至少肿了两圈:
“待刺客束手就擒,再庆祝胜利不迟。可否请国使先行——”
“喏。”
巨蛸眨了一下透明眼睑,还是那副懒洋洋的腔调。他需要处理的,是一只左手齐腕断落,大半身躯都被冻僵的吸血厉鬼,看起来似乎已经彻底陷入绝境,随便一口气就能吹倒在地上。很多掠食猛兽,在这种情况下都难以抑制玩弄猎物的冲动,“喧嚣之波”虽然贵为海族国使,在这一点上也未能免俗。他没有马上喷吐墨汁,而是故意伸出两只靠前的腕足,打算把晚倍噩卷到空中,好好检验一下对方骨节的强度——
这就给了猎物机会。施展后招的机会。在命悬一线的危机时刻,晚倍噩既没有破罐子破摔,挥舞仅存的手爪上前硬拼,也没有失魂丧胆,活像只败犬一样抱头鼠窜。正相反,他居然颇具勇气地站在了原地,两只竖瞳眨也不眨地瞪住年轻皇帝,神情近乎疯狂。
“都来给我垫背吧!”厉鬼从喉管深处挤出咆哮,完好的右爪向下一指,凝聚的精力顿如涌泉一般喷出,源源不断地灌进了跪伏在地毯上,几乎已经被所有人忘记的那件工具。
王继勋进新郑大营的时候,身边跟着两位仆役。胖的那位自然是受雇佣的晚倍噩厉鬼,至于瘦的那位,就是于此刻登场的关键性工具了。他看上去完全就是个平常人,会喘气也会动弹,但两只眼珠却像刻出来似的黯淡无光,即便整个身子都被厉鬼悬在半空,仍然连眨都不眨一下。
它就这么静静地漂浮着,好似木偶一般地摆出个“大”字。突然间,工具的各条经脉开始同时放出红光,成百上千的肿包沿着血脉走向迅速隆起,就好像无数发袖珍开花弹,在它干瘦枯皱的体内同时炸响——
高殷“嗖”地抬起左臂,总算抢在爆炸发生的前一忽,将绛袍的大袖挡在了身前。他并不喜欢这件刻板的袍子,每次穿上都会受到不小的束缚,走也不是站也不是。然而,正是因为这件袍服的厚重面料,才让大齐天子在面对突如变故时,总算保住了那么点尊严。
在穹庐的正中央,瘦子仆役炸成了一团又红又粘,气味活像腐烂臭肉一样的恶心爆浆。尽管海族国使匆忙吐出了一大团墨汁,试图将这堆浆液限制在以厉鬼为球心的一个狭小空间,但他之前耽误的工夫实在太多,根本没有匀出足够的时间好让墨汁凝固。
于是黑红汁液交融混合,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溅满了整座帐篷。即便是皮由精心调配的熏香,也压不住那股无孔不入的恶臭,先前曾被定身的众人纷纷软瘫倒地,争先恐后地扶住地毯大呕特呕……大食商人沿海路万里迢迢运来的这一精品,在今天终于走到了生命尽头。
同样遭到噩运的,还有高殷的袍袖。得益于喧嚣之波张开的屏障,溅上去的浆液并不算很多,但混杂其中的巨蛸墨汁,却仿佛强酸一样烧的丝料吱吱作响,一股股刺鼻白烟不断窜起,当时就把高殷熏得耳鸣眼花,虚软的双脚险些站立不住。“上前!上前!”年轻皇帝眯起双眼,完全不顾形象地大喊出声:
“随朕上前,拿下这只怪物!”
这番话,倒也称的上慷慨激昂。但说话的那个人,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高殷满眼都是熏出来的泪水,视野一片朦胧,别说是指挥战斗了,就连眼前发生了什么都看不大清楚。海族国使似乎伸了几只触手下来,但却被晚倍噩刺客全数——应该是全数躲过,那只厉鬼尽管全身沾满汁液,仍然比泥鳅还要滑溜,几个令人眼花缭乱的空翻之后,居然出现在了——
王继勋的背后?
“出来。都出来!”厉鬼就像被叼住脖子的幼兽一样发出尖叫,颤抖的尾音听起来仿佛哽咽:
“封印解除!有仇报仇有怨抱怨,统统给我出来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