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队伍继续在官道上行进,只不过变得比黑夜还要寂静。偶尔会有鼓点打破沉默,宣布加速、减速或者被所有弟兄共同期待的原地休息。苏然百无聊赖地骑在甲队最前列,身后是沉闷的队伍,身边是沉闷的农田,就连头顶上的天空,看上去也活像守了五十年寡的老太婆,简直要把人给闷到窒息。
偶尔会有一组乌鸦接近队伍,一边飞快地掠过金天平旗幡,一边嘲笑似地发出几阵“嘎嘎”叫声。大先生曾经命令亲兵什端起鲁密铳,瞄准这群尖嘴畜生狠狠放了一排枪,可它们压根就没有害怕逃跑的意思,对猛烈枪火的回应,也只是飞到高空暂避而已。
大先生没有继续浪费弹药。颍阴州兵那边也是一样。爱跟就跟,随它们便吧,苏然晃晃悠悠地骑在老骡子背上,没过多久就替师傅找出了自我安慰的理由。黑乌鸦虽说晦气,但也没那个本事伤人不是?有它们飞在天上,说不定还能吓走其他飞鸟,例如官军那边的灰鹤山精嘞……/哈,真要有这种好事,我马上把全套家当倒出来,给这群贼鸟割上十斤好肉!/
太阳就像一只不得不睁的黄眼睛一样,懒洋洋地注视着地面上发生的这一切。它今天没有一点三足乌的样子,倒像是一只自东向西缓慢爬行的三足龟,苏然骑骡子骑得大腿根都快掉皮了,太阳却不过是刚刚越过天顶,离落山还早的很呢。
很多人都会在中午吃顿饱饭,然后美美地休息半个时辰。但对官道上的这支联军来说,正午时分就仅仅是正午时分而已,别的没啥特别。大先生不打算在路上埋锅造饭,更不准备下命令安营扎寨,就连原地休息的时间也只是延长了一刻钟,严厉的命令没有任何通融之处。
义军首领就像塾师那样板起面孔,要求弟兄们立即从棉袄里面掏出干粮饮水,把这些带着体温的吃食用最快的速度扫进肚子,“有敢拖沓者严惩不怠”……如果义勇军还是刚起事那时的德行,这道命令一出来,肯定会惹的路上一片哀嚎。不过,几个月的战斗已经教会了义军官兵何谓纪律,尽管没有任何人喜欢吹着冷风啃硬馍,但他们最多也就是嘟囔一句,大规模的抱怨始终没有出现。
实际上,二十四号在小老谢校场搞演练的时候,弟兄们就已经知道了今天会有这场劫难。他们还从大先生口中得知,今天最辛苦的事情既不是行军也不是野餐,而是正式展开战斗队形之前,所有人都必须参与的最终准备。
在距离新郑大营五里远的集结点,义军官兵——仅仅是义军,不包括张邦达的部下——将会背上堪比自己体重的全套装备,咬紧牙关全凭毅力走完最后的一程路。负重跑步、武装越野、单杠科目、石锁练习……所有新兵都骂过体力训练,但在今晚,他们将会对大先生亲手设计的这些科目充满感激。
在暴雨降临之前,通常都会出现一个风和日丽的大晴天。大战前夕,往往也会出现类似的现象。正月二十五日的下午显得异常平静,既没有出现勇丁之间的纠纷,也没有碰到非填不可的沟壑,至于人们最害怕的那只灰鹤,更是连个影子都没见到。苏然望着满天的散碎云絮,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怎么办?忧心忡忡还是弹冠而庆,到底应该选择哪个心情?/
他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决定,就和另外一千名弟兄一起跨过了郑许州境的时候。一件非常振奋士气的好事,恰巧就在此时发生,出身岳坡村的两名骑兵兴冲冲地跑回主力纵队,就像炫耀刚刚摘到的水果一样,把一颗血迹未干的官军首级高高地举在了半空:
“拿下啦!”两人异口同声地大声叫嚷着,眼睛几乎笑成了一条眯缝线,“连马带人,都给拿下来啦!”他们快活地拉动缰绳,带着坐骑一起欢蹦乱跳:
“你们就放心过去吧!新郑大营那群睁眼瞎,到时候咋死的都不知道!”
“捷报”迅速传遍整个行军纵队,引得整支联军欢呼阵阵。早已走累的一千双腿脚,霎时间再度充满力量,沉闷良久的联军队伍,又一次出现了兴奋的交头接耳声。弟兄们自信地谈笑着、前进着,在距离预定时间尚有一刻钟的时候,就提前赶到了预定当中的集结点。
这地方是周尽忠选定的,是他逃亡途中曾经待过的一个驿站废墟,在大路两侧总共占了二十亩地的面积。经历去年一整年的混乱之后,位于官道上的这个商旅歇脚处已被彻底毁灭,官办的驿站也好,民间的酒铺也罢,全在忠武军与妖邪的混战当中化为了灰烬,只剩下几十间饱经风吹日晒的残垣断壁,以及一个面积颇大,地面还算平坦的车马场留在原处。
新郑大营建立之后,官军应该是在车场安置了一名或者两名岗哨,不过至少十天前就已经撤了个干净,只在场地正中留下了几堆篝火灰烬。从那以后,车马场保持了很长时间的平静,直到在今天才被彻底打破。
义勇军和颍阴州兵把赶来的三十辆辎重车全部停在了这里,同时卸下了所有的拉车牲畜。如果战斗顺利,车辆回去的时候就会满载战利品与赏赐,倘若突袭失败,这些大车则会——/现在不准想这个,不准!/
所有联军成员都得参与卸车,官兵无一例外。当然,车马场肯定容不下全部的一千人,各队必须按照事先排好的次序,轮流进入车马场卸载装备。颍阴州兵和义勇军,都有属于本队成员的铠甲盾橹需要领取,但辎重车上装载最多的货物,却只有义军的队伍才能动用。
那是将近八百捆干树枝与木柴,甚至还有旧农具、破笤帚等垃圾混杂其中。虽然它们并非为火攻所准备,今天晚上仍然会有绝大部分被消耗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