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亲兵幢的浴血奋战,这些超过二十万斤的庞然巨物,早一个时辰就能踏平所有炮兵阵地。然而,他们也只不过是稍稍延长了友军的性命而已。发狂的猛犸巨象奔入冰河,不愿再去面对大齐勇士的铳炮刀枪,但是站在它们身后的数百名魁梧壮汉,对守卫在高地周边的齐军,却没有产生任何畏惧之情。
他们都是来自河西山区的远古孑遗,是被“黑熊”称作尼安德特的壮硕人种。这些怪人有着粗犷的眉弓与扁平的额头,丑陋的面孔活像刚出生就被狠揍了一顿,但是俗话说人不可貌相,他们虽然不能貌似潘安,但却能够轻易做到力胜虎豹,筋肉发达的手臂甚至可以直接挤碎凡人头颅。
尼人除了这幅强健筋骨,还有着对太虚的盲目狂信,就算普通戎狄部落的萨满,看到他们以后也要自愧不如。殿下曾经提到过,这群远古穴居人的心中充满嗜血渴望,只要抓到会动的活物,立刻就会不假思索地撕裂扯碎,将它们临死前的哀嚎与痛苦,虔诚地敬献给“太虚洪荒”。
狂热的信仰,为尼人赢来了元力之风的格外眷顾。爪牙、瘤节与溃疡就像杂草一样在他们身上疯狂生长,偶尔还会出现酷似蚊蝇的巨大复眼,或者转动灵活的各式附肢。通常情况下,大部分变异都会被厚达一指的重铠所遮挡,不时有浓汁渗出甲片缝隙,将尼人裸露在外的毛发烧的滋滋作响。
本应拥有纹银般反光的北冥钢铠,被这群狂信徒的污秽蚀刻出无数沟槽缺损,甚至干脆就和血肉融为了一体。然而,尼人却将这些扭曲的钢铁视作太虚恩赐,他们为从生的尖刺插上一串串敌人头颅,替溃烂的胸甲蒙上一张张新鲜人皮,然后迫不及待地挥动长刀巨斧,为饥渴的战甲收获更多新鲜血食……
闻着变异尼人发出的腐败味道,赵栋成握着战旗的手臂都在颤抖。追随着兰陵王的大氅,他们从侧后方向一再地发起横队冲锋,但却始终无法撼动这群狂信徒的阵型。在恐惧的驱使下,老牛坡的守军几乎毫无停歇地连环轰打,就连铸铜大将军也因为过热的缘故险些炸膛。可这群尼人的前进速度,却只是被同伴的尸体稍微拖慢了一点而已。
他们就像是机括。流着浓汁,全身都被钢铁包裹的杀戮机括。他们会被马槊刺死,但是数百斤的体重却极难被战马撞翻;他们能被铅弹击穿,但是除非头脑或者心脏受到致命伤,否则仍会拖着废掉的四肢,好像尸愧那样毫不停歇地继续前进。在最后一刻,重炮队队主毅然引爆了发射药包,但他之所以这么做,恐怕纯粹是不愿意被变异尼人生吞活剥……
这就是弟兄们面对的敌人。必须拼尽全力才能抵挡的敌人。从得胜堡到宏赐堡的这十八里路,每一寸都被死伤者的鲜血所浸透。赵栋成自己的血虽然还没加入进去,但是继续这样打下去的话,实在难说。
/徐锁柱这货说的对,/赵栋成猛拽牛皮背带,令全重七斤的短鸟铳紧紧地贴上背甲,暂时不再顺着甲叶往下打滑。/自从吃粮当丘八,从来没打过这么苦的仗。他娘的,老子当年在许州南监蹲小号,都没这么难受过。/
在兰陵王的亲兵当中,一大半的人都有着类似想法。戎狄入侵,是每年都会发生的例行公事,但是大齐开国以后,没有哪一年的戎狄入侵会有如此大的规模,并且持续这么长的时间。无论驻防羽林还是振武军,每天的伤亡都要以百为单位计算,不仅宏赐堡的棺木全部脱销,周边寺庙的和尚道士,也因为持续不断的法事而彻底累瘫。
赵栋成尽量不去想火葬堆。以及被戎狄活活扯碎,连全尸都没能留下的那几个弟兄。其中一个姓彭的小娃娃,还是朝中某位大官的衙内,年轻人热血沸腾,非要到边关为国效力,结果在迎战戎狄披甲骑兵的时候,被对方用附肢一下子掀掉了头盖骨。
/他是个好孩子,既能抄起笔来写文章作诗,又能跟兄弟们坐在一起嘻嘻哈哈,满不在乎地同喝一碗酒,可惜就是太年轻、太骄傲。我应该再教他一遍,我应该仔细再提醒他一遍,与敌人骑马交错的时候一定要防备第三只手……/
阵亡在战场上的弟兄,如今只能在同袍的心里继续微笑了。赵栋成回想灶火边上的一张张面孔,心情愈发地沉重,连带着脚步也受到了影响,从膝盖到脚背,整截小腿突然像是灌了铅一样,迈步的速度比瘸腿蜗牛还要慢上几分。
这是保命本能在作祟。置之不理的话,他首先会原地停止,拒绝再前进哪怕一步,然后就会在脑中反复回放前线的惨烈场景,让自己被恐惧彻底击垮,完全丧失正常思考的能力。等到了那个时候,距离放弃职责掉头逃亡,其实也只有一步之遥了。
赵栋成是不会允许自己成为逃兵的。他不会给大令公报私仇的机会,更不会辜负那些先走一步的弟兄。既然当了丘八,那就得做好马革裹尸的准备。早在小老谢当护寨勇丁的时候,他就有了这样的觉悟。/没错,这场烂仗至今仍然看不到尽头,但只要人人都能守住自己的战位,迟早能吃到王铁枪和殿下联袂请客的庆功大宴……等等,每个人都守住自己的战位……/
他觉察到了一丝异样,用棉绳牢牢绑在脑袋上的翻耳皮帽,一下子变得比蓖麻还要扎人。从戎狄破关到现在,边军虽然是节节抵抗,但同时也在节节后退,现如今,连位于全军最右翼的堡子湾也要放弃了。大先生说过,有时候撤退是为了更好的进攻,但要是一直后退从不反击的话——/不准再多想,大兵!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情,赶快执行你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