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殷很能理解雷云。噶爪的烦恼。但他同时也非常清楚,绿肤民只要与平地人混杂而居,那就必然受到后者的影响,这种趋势是扭转不了的。当然了,他也可以下一道敕令,让全天下的百姓都向绿肤民学习,也让自己养成那种直肠子性格,但这种乱来的诏书,就算真发出去也是废纸一张。
根深蒂固的人性是改变不了的。即便天子高殷,亦是如此。人,正是因为复杂多变的内心才得以为人,这种玲珑心窍让平地人占据了富庶的膏腴之地,而把獠蛮、山精赶入穷山恶水;这种玲珑心窍同时也让平地人的社会充满险恶,围绕着权力终日斗争不断……
七国之乱、八王之乱、玄武门之变……高殷还是太子的时候,只是把史书上的这些记载当作有趣故事,然后事不关己地评论几句。然而,在他扛下皇帝重责之后,大齐天子高殷,立刻就成了夺权阴谋当中的最核心角色。
六叔高演是第一个向他发难的,但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他勾结近办勋贵重臣发动的政变,只差一点就能取得成功。高殷之所以能够侥幸翻盘,努力与运气各占一半原因,但他并不认为昊天上帝会对自己特别眷顾,让幸运一直随伴在自己身旁。如果他不做好预防措施,下一次的风暴势必更猛,稍不留神就会把皇帝御座直接掀翻。
/把雷云酋长叫过来商量事情,果然是正确的。/高殷就像小时候那样,为这位热情洋溢的绿皮肤大叔倒上一大海碗蒸馏果酒,亲手捧了过去。/他虽然无法告诉我接下来应该怎么办,但却把绝对不能犯的那些错误,一五一十地全给指了出来。实在抱歉,雷云酋长,我们这些平地人,终其一生都要与诡计谋略相伴哪。/
兴平元年腊月初九午前。坤宁殿东暖阁。
从天保二年开始,大齐天子与股肱重臣,几乎每天都会进行一次例行会见。时间久了,这种内殿小朝会自然就形成了许多惯例,类似在哪里进行、哪些人有资格参与、最长持续多少时间等事情都有了定数,轻易不会改变。
但正式的制度毕竟还没颁布。只要皇帝愿意,想变什么花样还不是抬手就来。
初九这天,杨愔等六位相公一进殿门,立即就因为异常淡雅的熏香气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种新香是皮由耗费三年的诚心之作,乃是以龙涎香为基础,配以十八种药草、香料(绝无麝香灵猫香)精心调配而成,对产前抑郁的孕妇或者情绪激动的大汉,据说都有不错的静心之效。
细节的改变,远远不止于此。斛律羡、海瑞他们跟随杨愔落座以后,等待良久的六位妙龄宫娥,立即殷勤地送上了手套手炉。这些御寒用具,都是皇后在椒房那边精心准备的,手套用皮取自极北白熊,柔软保温;小巧手炉分为瓷铜双层,既无烟气也无异味。看着表妹这么快就能帮上忙,而且办的如此妥当,高殷在心里面还是相当自豪的。
能成为枢臣的人,全都是聪明绝伦的精英,敏锐的感官远非常人可比。六位相公在举笏道谢的时候,神情都不怎么轻松,因为他们知道天子必然会有所要求,不会平白无故地对自己这般礼遇。高殷很喜欢这些老师、长辈一面作揖道谢,一面转着眼珠冥思苦想的模样,而且也不介意给他们更多的时间去考虑。给劲的节目,这才正要上场呢。
但见侧门悄然开启,头戴平巾帻、身穿绯红裤褶的女乐鱼贯而入。平常专在坤宁殿服务的二十七名乐伎,这次难得地全体出动,敲钟磬的敲钟磬,弹琴筝的弹琴筝,箜篌、琵琶、笙箫更是一样不缺,令那热闹喜庆的西凉乐,在众人心头久久盘桓。
既有音乐,岂能无舞。四名头戴假髻、身穿紫丝纱裙的苗条宫女随即旋入殿堂,轻盈的步履宛如水面蜻蛉。她们应和着乐曲节奏,跳起了极其考验肢体协调的《方舞》,一时间,坤宁殿内只见水袖纷飞、霓裳回旋、绚丽的色彩令人目不暇接,婀娜的腰身更是让人心旷神怡,打从心底里庆幸自己生于天朝大地。
按照惯例,内殿小朝会是不应该用乐舞作为开场的。但是,就连最挑剔最讲规矩的海瑞,也没有不合时宜地指出这一点。这位严厉的琼州人叹了一口气,摇了两下头,然后就抱紧了燃着亮银贡炭的温暖手炉,加入同僚的行列一同欣赏乐舞。
他是在有意识地保留精力,以便为随后的正式会议做好准备。待得一曲终了,女乐、舞者再拜告退之后,海瑞立刻就像察觉猎物的金雕那样睁开双眼,起身离座趋步向前。“陛下,”这位瘦削坚毅的中年男子举高笏板,就像铁板那样硬邦邦地说道:
“陛下心系万民,大婚之后即刻重开朝会。如此勤勉为政,实乃朝廷之幸、百姓之幸。”
这些词听着像是史官在纪传后的评语,给人的感觉非常奇怪。不过,海刚峰能这样夸人,已经算是大大的破例了。“理政为民,本就是朕应尽之责。海相公实是谬赞了。”高殷轻描淡写地说了两句,算是回应了海瑞的表扬。他知道,海刚峰只不过是开了个头,接下来肯定会用一连串的凌厉问题,把在场诸位问的个个后背冒汗。但这种事情以前可以允许,今天肯定不能再次发生。
高殷早就考虑好了。今天的内朝,必须用来达成他这个皇帝的个人目的,而不是变成几位枢臣的斗嘴场地。趁海瑞还没有趋前一步,绷着面孔说出那句“陛下,臣有事欲奏”,大齐天子连忙清清嗓子,微笑着把视线转向萨沃尔尤加:
“萨相公。朕大婚的这段日子,中书省任劳任怨,虽然连续半月加班加点,工作依旧完成的十分漂亮。既有功,那便要奖赏,朕欲给中书省官员增发一年俸禄,不知相公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