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的六个人十匹马,全都没有接近这座白骨高塔的打算。他们兜了一个大圈子,把这个不详的地标直接绕过,然后顺着牧牛人历年踩出来的上坡,走上了夯土板筑而成的小清河堤防。然而,即便是有意避过不看,入世魔君在大地上留下的那道伤疤,仍旧会始终伴随在他们身后。
二十一年过去了,塔底周边仍旧是寸草不生,赫然形成一个半径百步、无时无刻不在冒出白色蒸汽的炭黑圆圈。瞪眼看得久了,似乎还能看到妖邪狂舞的身影,耳道深处,也会隐约听见当年受害者绝望的哀鸣。
这座高塔并非由秦宗权有意建成。但受困其中的所有冤魂,都是这位入世魔君一手造就。当年,秦宗权将曲阜劫掠一空满载而归,又在司州州境以逸待劳,将尾随追击的一万两千名朝廷中兵尽数围歼。作为魔君,他庆祝这次大胜的仪式,就是把五千名俘虏、七千匹战马、一千头驮畜连同邻近村庄的两万百姓聚集在一起,刀挥斧砍尽数杀戮。浸满死者鲜血的土地,一直到了流民重回家乡,依旧是黝黑潮湿、腥臭扑鼻。
若只是单纯的屠杀,改朝换代时互相攻伐的各路“群雄”,以及趁乱打劫的北狄、倭寇等辈,全都做过不知道多少次。但秦宗权和他的追随邪众,可不会仅仅满足于当胸给人一刀。他就像杀牛宰羊一样,把最好的皮肉剔下来,留给自己的牙兵当作军粮,剩余部分则慷慨地赐给殇帅,让它们麾下的妖邪尽情分食。
据小老谢经历过那段日子的老人回忆,当年的屠戮与活剜结束之后,残存下来的白骨重重叠叠、遮盖原野。妖邪们嚼净筋肉之后,吐出的毛发、指甲彼此粘连,大张大张地铺盖在草浪上,仿佛粗制之后正在晾晒的暗色毡片……淡黄色的油渣遗落遍地,苍白色的筋脉在烈日之下迅速枯萎。魔君离去之后,位于小清河西侧的这片凹地遍布黑红血渍,仿佛一座绵延百亩的特大号屠宰场,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始终没有任何食腐动物接近觅食。
乌鸦、野狗、蛇鼠乃至大大小小的各种虫豸,被那股不属于人间的气息尽数驱离。至于遗留在原地的破损骨殖,则在因为妖邪大批聚集从而变得格外兴旺的太虚之力塑造下,逐渐地粘连、吸引、互相挤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生长,仅仅用了一个月,就形成了这座螺旋上升的五十丈高塔,形态至今不变。
据说,王继勋在接任颍镇节度使后,曾经雄心勃勃地聚起三千忠武军,准备动用从铸铜将军炮到手持大铁凿在内的各式工具,把这个不详的骨头堆给一举端掉。然而,命中的炮弹只不过震下几抹骨渣,靠近爆破的两什牙兵更是被直接吸入塔内,连惨叫都来不及就成了全新的骸骨材料。
出了这事以后,再没有人提过拆塔的事情。附近住着的百姓,比如雁鸣村的那些羊倌,也绝不敢把自己或者牲畜的手脚伸进黑圈里面。也许直到五百年之后,这座骨塔仍会是矗立如常,继续在晴空的映衬之下,散发出摇曳的翠绿磷光,继续吸引那些——
那些本不应该受到凡世影响的自然现象。打从新兵出发开始,就一直在西边天空慢慢爬行的那片雨云,此刻正向着白骨之塔所在之处,急速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