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新兵（赵栋成）6

    寻常人家，有时候每季度才宰一只猪，而且都是养肥养大了的，到时候连血带膘，恨不得把肠子肚子拨浪鼓子都给剁碎了吃干抹净。只有那些不缺钱的富贵人家，或者州城里招牌响亮的正店，才会把刚满月还没断奶的小乳猪特意挑出来，去掉内脏刷洗干净再用多味香料仔细腌好，然后一只只高高地挂到铁钩上，拿烧旺的木炭火仔细烘烤……

    赵栋成也就是今年正月时候，在大先生那边享过几次口福。他在厨房一直忙前忙后，知道刚开始烘烤的时候，要拿钉刷反复拍打猪皮，既透气又放出多余油脂；等到表面开始显出金黄，又要忙不迭地往上猛刷黍麦甜酒，一点一点地烧出诱人糖色……

    伺候这道菜，那真是比伺候小娘们都累，他原本以为出邨以后就再也没机会吃到，没想到一只又一只香喷喷烤好的乳猪，现在居然成排成队地摆在自己面前。只听得“刺啦”一声，一名脸黑手白，胳膊快有树干粗的羽林火头军，已经把窄刃刀插进了烧猪的爽脆肉皮。

    /我是在官道旁边的野草地吧？对面这些也确实是京师过来的糙军汉吧？/

    赵栋成眨巴着眼睛，毫不犹豫地、一点也不留情地给自己脸颊拧了一下。疼痛让他呲牙咧嘴，但疼痛也让他理解到自己并非身处梦境。巨大的感激在心中油然而生，赵栋成就像当年刚被大先生收徒时一样，充满敬佩地仰望朝廷钦差。这位年轻的将军，全身上下就好像突然生出了七彩光环，口中道出的每一个命令，此时此刻都仿佛成了令人趋之若鹜的甘霖：

    “诸位弟兄，且记住规矩：每批上来三十人，盘子和碗筷就在这边领取，外带两只乳猪，黍米饭管够。保持秩序，排好队了就分批上来！”

    “万岁！”一千多号人乌泱泱占了快六亩地，闻听此言，立刻把能抛的衣物一齐抛到空中，狂喜地发出如潮欢呼。因为整队之前的一些小动作，赵栋成他们现在离桌墙最近，非常幸运地被选成了第一批，几乎所有人都激动得不能自已，跳舞者有之，大喊者有之，倒地傻笑者更有之。他们就像大风下的山火一样散发出激烈情绪，很快就把邻近的人群一并点燃，吆喝声愈发喊的连天响，似乎根本就无法被阻止——

    “都乐疯啦？！！！”

    赵栋成一声大喝，宛若霹雳，震得他两片肺叶火辣辣发痛，一双耳道嗡嗡嗡地直响。年轻钦差向他投来迥异目光，带领羽林骑兵的成五彪更是面色铁青，刀柄赫然在掌。赵栋成尽量不去看他，也假装羽林士卒的瞪视全都不存在，他三步并做两步冲到桌墙前面，大巴掌照马元勋的脑袋上轻轻一拍，就像大哥对小弟那样，说凶不凶地训斥道：

    “就你嘴馋！说，管人家要的那片肉？”

    “里——里脊。我让切了一片，连连，连皮里脊。”马元勋艰难地吞下一口唾沫，小眼珠子滴溜溜从左转到右，不知道是该担心凶巴巴的赵栋成，还是该害怕满脸警惕、手里还拿着片肉刀的羽林火头军。在短短的几个心跳时间，他大概走马灯似地回顾了自己短短一生，但赵栋成想从他手里要走的，其实就只有一样东西而已。

    “做人要懂事！”长社赵栋成留下这句严厉告诫，从马元勋手中一把夺走食物。他转身面对站满草地的众多新兵，将这只盛满烧猪身上最美味部分的陶盘，仿佛火炬一样高高举起：

    “弟兄们。啥时候都得记住报恩！最好的第一片，给咱大将军端上！”

    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无论壮丁还是老兵，全都变得默然无声。但在仅仅一个心跳之后，叫好声就像盛夏时节的风暴，顷刻间席卷水塘边上的整片草地，乃至紧靠官道的那座整洁军营。“好！说得好！！！”来自七州的壮丁跺脚拍手，为这个之前并不算熟的许州人连声叫好。“你小子，有良心！”成五彪咧嘴大笑，凶相全无，右手在空中“忽”地一划：

    “还不赶紧送去？肉都快凉了！”

    这种吩咐，就算催的再急，赵栋成也乐意照办。他飘飘然踱到年轻钦差面前，客客气气地双手送上食盘，还不忘说上一句“感谢将军款待”。这件事，赵栋成完全是随性而为，根本不是为了讨要赏赐，但那位年轻将军却显得颇为严肃，不仅问了赵栋成的名字，而且还趁着众人的兴头，简短说了几句振奋士气的话。“官不负兵，兵不负官，”这位英俊少年朗声宣讲，凌厉的手势带起阵阵劲风：

    “官兵一心，其利断金！”

    不用说，他又是引得满堂喝彩，而赵栋成也厚脸皮地赖在旁边，借这个机会好好享受了一番众星捧月的感觉。从许州出发以来的困乏与不适，至此总算是荡涤干净，之后的整个下午，赵栋成是尽情地大啖鲜嫩烤肉，尽情地享用众人夸赞，走到哪里都有人打招呼，蹲灌木丛解个大手吧，居然有两个羽林递草纸，四个新兵递石头，而且个个笑容真诚，表示不够了还能再往这边拿。

    饶是脸皮再厚，也受不了这种超规格待遇。赵栋成当场提起裤子落荒而逃，尴尬得想找个地洞一头钻进去。也就是从那时起，得意洋洋的好心情开始一点一点弃他而去，待到了申时二刻，一个毫无预兆的突发事件，更是让赵栋成彻底从九重天跌到了十八层地狱：预定在这里与钦差会合的，并不止他们这些全新招募的壮丁。直接从忠武军抽调的现役丘八，就在众人肉饱饭足之时，踏出漫天的烟尘，默默抵达。

    他们是从忠武军牙门幢抽调的一个整队，而且是个步骑各半的花装队。从管城县出发的时候，这群人是长短兵外加火器一应俱全，然而，在见到汴梁来的那位钦差将军之后，他们先是呜哩哇啦地做了一番冗长汇报，然后就把所有武器连同身上的甲胄一齐卸下，交给跟在身后的另外五十名骑兵。这一百名王继勋的牙兵，就这样变得与其他一千一百名新兵一样，单衣受风、两手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