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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愿承认之事(“所谓对你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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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我真的很好奇,你的命魂过去在哪里?为什么一个初学者,却有如此坚定的道心……真是荒谬。我一时竟然分不清,遇见你究竟是运气,还是我活该遭劫。”

    他摇头,再摇头,笑声不停。等他收回手,转脸就看见了玉清剑的轨迹。

    颤抖的剑身横着过来,抵上他的脖颈。这柄剑很神异,与她的书文浑然一体,在他颈间压出一丝刺痛。但他没躲。

    云乘月握着剑,将剑刃压上了他的脖颈。她望着他,脸上脏兮兮的,美貌半点不剩,唯独眼神亮若秋水。

    薛无晦的笑淡了一些:“怎么,你也要斩我一回?也好,这样的确清净,一了百了。”

    当年他被人斩下头颅,而今魂魄将死,竟也是同样的局面。上天大约的确看他很不顺眼,才特意给他希望,又要他再狠狠跌落一回,而且是用同样的方式、遭受同样的羞辱。

    她却没有进一步动作。甚至他察觉到,她在尽力稳定手中的剑。

    “咳……薛无晦,我问你个问题。”她声音轻得像雨,沙哑得都不像她了,“‘祀’字……其实不是你弄的吧,而是封氏搞的鬼。我听说了,封氏是你的敌人”

    “是又如何。”他冷淡地回答,“莫非你要告诉我,既然封氏才是始作俑者,你就会放过我?”

    云乘月手中不动,却偏头看了一眼。夜色很浓,天空中的“祀”字竟成了光源,照亮那座模糊的城市。当她望向那里时,那些和平悠然的街道、热闹的叫卖声,甚至市井无赖的吵架和之后的求饶……又一次浮现在她眼前。

    她喃喃道:“死了好多人啊。薛无晦,你死了很难过,可别人死了……也是一样难过的。”

    帝王低笑一声:“庶民的命,与朕如何相比?罢了。朕也不想再同你弯弯绕绕,直接告诉你,‘祀’字虽然非我造就,但我的确故意逼迫封栩,让他加紧诅咒,收集一州生机,才好对抗我。”

    “等他死了,这成果自然为我所用。借力打力,方是上策。”

    他逼视着她,很有几分恶劣:“所以,这数十万人的确是因我而死。你认识的人也死了不少吧?云乘月,你看见的浣花城甚至只是一小撮人。还有无数你看不见的生命,都成了我的力量。”

    “但这一切也都是你的错!是你将我唤醒,也是你为了自保,才同我签订契约、让我回到世上。也是你――听从我的意思,在浣花星祠中做了手脚,让我得以随心所欲地施展力量。”

    他笑意更深,恶意也更甚:“你是不是很难过?你那无聊的善心是不是已经支离破碎?你……”

    他声音戛然而止。

    他的笑也僵住,眼角眉梢的恶意也一并冻住。

    因为在他面前,仅仅一步之遥的地方,她望着他,已经泪流满面。

    她在哭,而且没有掩饰的意思。起先还是安静的,只有泪水不断溢出、眼眶越来越红,然后她开始抽噎,止不住地发出呜咽。

    薛无晦怔怔地站着。良久,他才梦呓似地说:“你哭什么,你有什么好哭的……朕才想哭呢。”

    可她还在哭。她哭的方式和别人不一样,没有委屈或者软弱,也不肯移开目光、不肯擦眼泪;她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泪水一串串地掉。她哭得很真实,呜咽了一会儿,鼻子里都掉出水……一点不美,都丑了。

    他突然想笑。不为了嘲讽,不为了愤慨……就是单纯地觉得,她这样子很好笑。

    “……别哭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欺负你。”他低声说。

    她还是哭。

    他有些手足无措。一边茫然,一边又觉得自己可笑:他的复仇才开了个头就要崩塌,他自己也即将被斩下头颅、魂飞魄散,为何他还要关心她哭不哭?比起他失去的东西,这些眼泪多么不值一提,比鸿毛更轻……

    薛无晦抬起手,擦掉她的眼泪。他能触碰世间一切死物,但唯有她……她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能被他碰到的活人。早在他们签订契约之前,他就能碰到她,他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也从没告诉过她。她是不是从来没发现这点异常?

    也对,她总是在意别的活人,在意这个阳间,在意那些平淡无聊的生活、生命,梦想着有朝一日过上无聊的隐居生活……她从不曾真的很在意他。

    她的眼泪一直掉,他怎么都擦不完。

    “别哭了,好了,哭起来都不好看了。”总归都要结束了,他终于放弃思考内心的困惑,顺应那些不该滋生的愿望,无奈地笑起来。

    他猜测她哭的原因:“被我骂哭了?好了,算是我不好,求生是本能,你的所作所为都无可厚非,是我不该苛求你。”

    她还是倔强地掉眼泪。她身体里是藏了个海洋么?怎么也哭不尽。

    他沉默片刻:“是因为受了重伤,太疼?我出手的确没有保留……但总归我也要灰飞烟灭了,你就不能放过这一茬?”

    她摇头。

    薛无晦真的没办法了。他又想了想,想到最后一种可能,吁了口气:“你动手杀我,自己也会死,你不想死?但你莫非要我自己动手?”

    他暗忖,这要求也未免过分了罢?

    她仍是摇头。

    “我……”

    云乘月使劲吸了一下鼻子。她刚刚几次想说话,但哭得太厉害,为了忍住不要把眼泪鼻涕一起喷出来,她憋了好久。

    “我知道……”她哑声说,“我知道你说得对。”

    薛无晦蹙眉:“我说了很多句,对的是哪一句?”

    她笑了一下,笑得很难看,声音也更沙哑:“你说得对,所有你犯下的罪孽,都是我的错。是我将你带出来的。”

    他愣了愣,嗤笑一声:“我却不知你这么容易被人动摇心志……好了好了,你要是肯不再哭,我就收回那句话。”

    “不,我说过,我要对你负责。”她倔强地说。

    他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想了一下,想起来了:她曾一脸理所当然地说,她既然带他出来就要对他负责,他问什么是负责,她苦恼了半天也没解释清楚,还反过来怪他,说他为什么不能意会一下。

    “负责”到底意味着什么?当时他不懂,也不耐烦仔细想,现在却愣住了。还有……那一天他们是不是还说了什么别的?他有些记不清了。

    “你到底……”

    她抬起左手,抓住他的手腕用力拽下来,又将右手中的玉清剑放在了他手中。长剑清澈如水,只映出了她一个人的身影。

    “薛无晦,你拿稳。”

    她眼圈红肿,目光却很静。他本以为那是胜券在握的平静,现在才突然发现,这种平静背后是一股狠劲,跳跃燃烧,就像她的书文一样执著倔强。

    她的手覆盖在他掌心,中间隔着温润的剑柄。她声音带着哭腔,其中含义却稳得可怕:“死了太多人,我们都没有资格活下去。你拿这把剑,杀了我,我会在临死前杀了你。”

    他从没听过这种古怪的要求,简直糊涂了:“为什么……?”

    “这样一来你就能亲眼确定,我的确跟你一起死了。”她说,“我不会死在你后面……我不会让你再经历一次临死前被所有人抛弃的绝望。”

    他猛地瞪大眼。电光火石间他想起来了,她第一次告诉他,说她会对他负责的那一天,是个闷雷炸响的阴天,他想起临死前的场景,于是对她说,他被人背叛、被斩下头颅的时候,也是一个沉沉欲雨天。

    他都忘了自己说过,可她居然记得。

    她还在哭,而且眼泪流得更凶,眼神中露出清晰的痛苦,哽咽道:“我会对你负责,因为这原本就是我的责任。早在一开始,我就知道你对世界怀有恨意,可能会伤害无辜的人。我明明想到了这一点,我明明知道……”

    “而且我有能力控制你,我可以逼你把契约写得更过分一些,我可以逼你发誓不会伤及无辜,但是我没有,我放弃了。”

    他们的契约……他怔怔地想,有三个条件。当时的场景历历在目,她站在阴森的地宫里,捧着明亮的生机书文,笑眯眯地说她不会伤害他、也可以帮他,但他要答应三个条件。

    ――第一,今后你无论做什么,都要说清目的……第二,互不干涉对方的人生……第三,我不主动伤害你,你也不能主动伤害我。

    当时他表面没说什么,心里却在嘲笑她。这三个条件根本没有真正的束缚力,对他一点影响都没有,他还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现在他却异常茫然。原来她知道。原来她想到了。

    “那你,为什么不……”

    她抬手狠狠擦泪,也擦出一脸自嘲:“我说过啊,我不喜欢被人控制,可我也不喜欢控制别人……而且我总觉得,你都那么惨了,要是再被我奴役,那也太可怜了……”

    “所以我想,我一定不能让你伤害无辜的人,而假如我失败了……”

    她哭道:“我真蠢,我没想过会死这么多人……我们两个人的命根本不够赔,可我已经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她哭得喘不过气。

    可就是这么颤抖着,她用力握住了他的手。玉清剑的剑柄烙在他掌心;他是魂魄,理应没有任何感觉,此时却宛如被灼烫,几乎要用力抽出手。

    她却将他抓得很紧。

    “动手吧。”

    她凝视着他,眼泪终于停了,可那副含泪凝睇的模样,看着竟十分凄怆,都不像她了。

    薛无晦想要闭上眼。就想很多次他做的那样,只需要闭上眼、垂下目光、移开视线,他就能按捺住内心的波澜;所有蔓延滋生的欲望,都会在黑暗中静默,直到它们终于腐烂。

    可这一次,他无法做到。

    他无法逃开她的目光。他不得不望着她,他们距离很近,他甚至像伸手……

    可这是不应该的。他们之间看似一步之遥,实则分明天堑;生与死本就是天堑。他是死灵,死灵复生只为一个执念,而如果将其他任何愿望置于其上,就会大大削弱他的力量。他将离仇人更远,离执念更远;他将无法成功,将再一次失败……

    “呵……”

    他动动嘴唇,发出一声突兀的笑。

    “你以为……我杀了你之后,还会好好地站在原地,让你杀?”

    猛然,薛无晦抓起玉清剑,扬起手――

    剑光折射,映出她惊愕睁大的双眼。

    ……当啷!!

    玉清剑重重跌落在地,砸进狼狈的废墟里。

    云乘月惊讶地看着他,又惊讶地扭头去看玉清剑。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薛无晦左手合拢。

    他左手掌中一直托着控制“祀”字的钥匙,现在他五指用力,轻易捏碎了它。

    ――轰隆隆……轰……

    天空中陡然传出炸响。一声接一声,如连绵的闷雷。只是雷声会带来暴雨,而这些声音……

    是“祀”字破碎的声音。

    绵延无尽的、笼罩整个宸州的“祀”字,一点点地破碎了。从中坠落下许多灰白的、黄白的光;它们大小亮度不一,像流星坠落各处。

    不光是天空中。

    从薛无晦手中,也飞出了很多类似的光芒。它们都有自己的目标,一旦脱离束缚,就飞蹿出去,划破了这场沉沉夜色。

    云乘月望着这一幕,先是茫然不解,而后陡然眼睛一亮。难道……

    “……不会有人死。”

    帝王站在她面前,别开脸,看向一边。他神色冷淡,长发散落着,似乎少了很多光泽,变得黯淡不少。

    “封栩那逆臣贼子收集的东西,给朕用?他也配!真是抬举他了。”他语气无波无澜,“好了,别哭了,哭得朕心烦。生气都还回去了,没人会死,你爱关心谁就关心谁,留着你自己的小命当乌龟去……!”

    她扑过来,用力抱住了他。

    四周的生机之风散去了。那些清新温柔却能威胁到他的力量,都回到了她的体内。

    她抱得很紧,头发蹭在他脸边,眼泪混合着尘土有古怪的质感。她的呼吸吹在他肌肤上。

    她紧紧抱着他,嚎啕大哭。

    “你这个人为什么这么讨厌……你要是有办法救人你就说啊!你没吸收活人的生机你就说啊!你这样有意思吗!闹别扭也有个限度啊!你怎么这么喜欢给我找麻烦,你太麻烦了,你本人就是个最大的麻烦!”

    如果换一个时候,他必定呛声回去。

    可这时,他却僵硬到了极点。他想低头看看她,可是她简直是把自己彻底镶嵌进了他怀里,怎么都扯不开……不,是他根本没有力量拉开她。

    因为,因为……

    灵魂本来是没有知觉的。当他碰到她的时候,他感觉不到她肌肤的温度,也感觉不到泪水的湿润。

    然而,现在……

    “云乘月,你做了什么……”

    她根本没明白他的问题。她还在哭,一边哭一边骂他。

    他又茫茫然地站了一会儿。

    “祀”字已经彻底破碎了。

    他抬起头,看见无穷无尽的星空。群星的模样还和千年前一样,只是他原本以为,他再也不会有千年前的感觉。

    假如魂魄也有泪水……不,没有的。

    薛无晦闭上眼。少了视觉,才能更好地触碰这仅有的感觉。

    他抬起手,用力抱住她。

    无论是怎么回事,之后再说吧。什么问题都之后再说。他有些怕这感觉只能维持片刻,这只属于活人的感觉……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

    其实有一个问题她说得不全对。她说他对这世界怀有恨意,虽然的确如此,但……

    生死之道相生相克。作为死灵,他最渴望的其实不是恨,而是与死亡相对的……

    他低下头,将脸紧紧贴在她耳侧。

    “云乘月,你还记得那一天,我说你持有生机书文,所以人人都会觉得你美么……我说我不会受到影响。”

    他声音很轻,而她哭得很大声、很投入,结果什么都没听到。她就是这样的人,嘴上说着好麻烦啊、想偷懒啊,可做什么都一心一意,连哭都不例外。

    他无奈地笑了笑,将她抱得更紧。

    ――可那是骗你的。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会被她吸引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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