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 /> “小弟,阿姊随铁云翻越城西的高山,越过梳玉河,兜转百里回了族中故地,族中尚有数百青年,六百妇孺,我已嘱咐他们逃命,实在走不了的便封山藏匿,入口所在,你当知晓,我经千里来寻你,就是要告诉你,别忘了你是斛律家仅存的男儿,别忘了父兄之仇,灭族之恨。”
“阿姊,此仇不共戴天,小弟须臾不敢忘,”青玄一抹眼泪,一脸坚毅,仿佛长大了十岁。
青鸾挣扎着起身,朝疯道人便拜:“小弟阿玄便劳仙长照拂,斛律一族今生无以为报,来世阿鸾做牛做马,侍奉仙长左右。”
疯道人虚扶一下,“北孤之事,着实惋惜,不意竟是如斯结局,你姐弟二人节哀,贫道与令尊相交十数年,早已惺惺相惜,令弟之事,万勿担心。”
青鸾又重重磕了几个响头,与青玄交代数句,东方已见白,而后对青玄说道:“阿姊已见到你,心愿已了,还要赶路,小弟珍重。”
“阿姊,你的身体,这便要走?”青玄拉着长姊的衣袖。
“北境兵变,太子尚未得知,我要赶去东越,将事情始末告知,请太子起兵,为父兄报仇。小弟,他日有事,可去金陵寻铁云,铁格大叔多年来一直派遣族人在南方行商,数十族人便留在金陵等地,扬州亦有处所,想必父亲皆已告知,铁云此次和我一同南下,已赶去接掌金陵产业,便在乌衣巷北的米粮铺。”
疯道人见青鸾虽是女子之身,却果敢坚毅,暗叹斛律家一门忠烈,果然将门虎女,转身去看青玄,没曾想到方才还哭哭啼啼的娃子,却已敛衣席地而坐,默诵经文,不由大为吃惊,内心稍稍感动,“有子、有女如此,斛律兄,夫复何求!”
自阿姊走后,青玄沉默了许多,家族如斯变故,疯道人竟从徒弟脸上看不出半分悲伤怨艾之情,要么便是没心没肺,要么便是艰忍弘毅,看着孩童如此做法,显然是后者。
如此过了数天,便教导青玄开始读些经史子集、医书杂著,疯道人教诲徒儿,世间万物皆是学问,武学仅是沧海一粟,万法圆融,武学方能周流无碍,青玄正愁无法辨穴识位,便如饥似渴的从医书杂著开始,孜孜不倦的昼夜攻读,学习不辍。
青鸾离开翠微山后,一路南下,身边能典当的首饰衣衫早已典当一空,快到泾州时,便将坐下瘦马卖与路边车马行,换取了些碎银铜钱,馒头烧饼,步行赶路。
这日赶到泾州,蹒跚赶到王宫内城,被宫门侍卫拦下,“将军,小女有紧急军情需面见太子殿下。”
“哪来的脏婆娘,快走开,圣上尚未成亲,哪来的太子殿下。”
“小女子李青鸾,家父是镇北侯李振元,我有紧急军情面呈太子殿下李守一,烦请通报一声。”
“圣上名讳岂是你能叫的,你可有奏折印信?或是军报令牌之类的?”侍卫大声说道。
“没有,此事只能当面奏报,”青鸾焦急万分,不远千里而来,若是连面都见不到,如何使得啊。
城外一队人马如风般飚至近前,来将下马,将缰绳往宫门外侍卫手上一丢,便要进城去。
“小的见过苏将军,”宫门外侍卫单膝跪地行军礼。
“免礼,门外何事?”苏长风乃东宫旧人,目前掌握御林军,原东宫亲卫及暗卫八部已尽数编入御林军,苏长风出任统领,是李守一最为得力的干将。
“禀将军,此女子自称镇北侯之女,欲面见圣上,怎奈并无信物自证身份,标下不敢放其进宫。”
“哦?”苏长风好奇的走到青鸾身前,“姑娘,你有何事?可由苏某代为传达。”
“不,苏将军,家父斛律振元因功被大魏皇帝封国姓,多年来镇守北孤,如今北境有变,小女不远千里传讯,太子殿下曾在北孤与我有一面之缘,识得小女,军情紧急,烦请将军带我入宫。”
苏长风沉吟片刻,见眼前女子虽披头散步,衣衫破烂,却不卑不亢,清楚镇北侯与先帝过往,又知北孤之事,想来不假,便一挥手:“苏某携此女见驾,有事苏某一肩担当。”
宫城西暖阁内,守一端坐高位,听完李青鸾所述,大惊失色,上前扶起青鸾:“郡主受苦了,来呀,快为郡主准备香汤、膳食,郡主,你且稍歇片刻,朕与众臣商议后再与你叙话。”
片刻后,苏长风、王凌晖及一众东宫昔日幕僚二十余人齐聚正殿,李守一挥手止住欲行大礼的众臣,“列位臣公,镇北侯郡主千里传讯,逆臣李存义已联合塞北胡族屠戮北孤,镇北侯全族及十万铁衣军已悉数力战殉国。”
“什么?”殿上诸臣乍闻此事,惊诧不已,议论纷纷。
“北孤城失,非因胡骑彪悍善战,郡主亲眼所见,乃北凉潘霜叛国,占据北孤,致使铁衣军腹背受敌,侯爷忠贞为国,原想毕其功于一役,荡平北酋,怎奈潘霜龟缩城内,射杀友军,如今想来侯爷所为皆是为朕,力求尽力消耗胡骑生力军,重创胡族,为朕今后北伐扫清塞北障碍,十万铁衣精锐,唉….”守一想起与振元共同靖清宇内之约,黯然神伤。
“圣上,北孤既失,则北境已悉数落入逆贼之手,李存义再无后顾之忧,据斥候回报,北境近日大军调动频繁,臣恐此逆不日便会挥军南下,我等需早作准备,”苏长风出列直言。
“逆贼之手段,确实让人齿寒,据郡主所言,柔然被侯爷重创,铁衣军殉国后,北凉十万大军以逸待劳,竟撕毁与北酋协定,扑杀强弩之末的突厥、鞑靼,鞑靼可汗阿思摩战死阵前,突厥人马十去其九,据闻大军追杀八百余里,此战后,至少十年,三族皆无力南下了,朕这兄弟真是好手段,好气魄啊!他竟踩着十万手足的血肉,牺牲北孤全城军民的性命,重创北酋,好手段啊!”
殿上鸦雀无声,众臣听守一说起这位兄弟,言语中竟多有赞叹,无一人敢吭声应和。
“苏将军,上柱国可有消息了?”守一微皱眉头,回过神来,聂惊涛自正月初五出发,至今音信杳无,让他担忧万分,少了这根定海神针,许多军国大事,自己都无法抉择。
“圣上,臣已命三百御林军南下去寻上柱国,此三百人皆为暗卫旧部,擅长追踪搜索,却至今未能寻得上柱国身影,不过传回了一则消息,武林十大门派的掌门竟无端消失在须弥山金翅峰顶,盟主顾梦白中毒而亡,诸派返程途中,不少帮派遭遇袭击,掌门被刺,重重迹象皆指向藏剑山庄。”
“藏剑山庄?对了,不平可有消息了?”柳不平正是出自藏剑,当日护卫自己前去内藏库,死生不知。
“京中蛰伏暗卫多方打探,未有消息,柳侍卫武功高强,相信吉人自有天相,”苏长风拱手道。
“罢了,军情紧急,刻不容缓,北军既动,必是朝南而来,上柱国和柳侍卫之事交由暗卫旧部去继续找寻,我等还须尽快拟定御敌之策。”
“圣上,为防北军南下,我军需早作准备,目前,南境苏、杭、常、润、扬守备皆已上表,忠于圣上,臣请领苏、杭、常三州兵马进驻润州,与扬州隔江相望,互为依托,另调南境水军速往长江,在扬、润之间江面及漕河游弋,控制北军南下水道,水陆并进,圣上坐镇常州,居中调停,则贼逆无所畏,”虎贲营将军王凌晖出列道。
众臣商议许久,均同意王凌晖所言,李守一思忖良久,见朝臣无异议,便颁下旨意,依计而行。
散朝后,守一在宫人引路下,前往后宫看望青鸾,青鸾梳洗已毕,换上宫人特意置办的郡主宫装,守一在门前瞧着香鬓如云,粉面如雪,身姿娉婷的青鸾,不由一愣。
青鸾不同江南女子,那般的袅袅婷婷,弱不经风,她常年在塞北骑马打猎,浑迹行伍,随父习武,练的身材挺拔,英气逼人,见李守一站在门外,忙单膝跪地,以军礼相见:“小女见过圣上。”
“郡主快快请起,昔日先帝在一线峡与侯爷结为生死兄弟,钦赐国姓,我们早已是一家人,以后便以兄妹相称吧,今后我便唤你鸾妹,你叫我皇兄即可,”李守一将青鸾扶起,只觉触手之处一片滑腻,却又圆润结实,不由脸颊一红,抬眼偷瞧青鸾,见青鸾并未察觉,不由舒了口气,他哪里想到青鸾自幼与族人厮混,关外女子豪爽,于男女之事并不在意,何况守一已与自己兄妹相称。
守一将即将出兵的消息告知青鸾,青鸾以为这位新皇因为自己一席话,顾念父兄忠义出兵北上,感动的涕泪交加,伏在守一肩头大哭,并要求随军前往前线。
王凌晖领三州兵马及虎贲营精锐共十数万大军先行开拔,绵延数十里;南境水师战船除运载水军,更兼从水路保证粮草、兵械供给,一时南境全军水陆并进,急速行军;李守一与苏长风自领五万御林军出泾州前往常州,青鸾不愿坐车,换上一身戎装,背负双刀,骑马跟在守一左右,英姿飒爽。
銮驾便设在大观楼,面临漕河,楼前马道,水陆交通极为便捷,便于收集情报,及时传送讯息,扬州洪剑平及楚天南派信使递上请安折,将扬州情况上书禀明,据军报,北军兵分三路,分别驻扎淮南、济南、徐州,据探,三路大军皆各约有五万。
王凌晖领大军先一步抵达润州,润州城一下多了十数万大军及车马,顿时局促拥挤起来,为确保大军调度,经请旨,王凌晖将润州守军四万与各州军马重新打乱整编,从润州城北往江北,设连营十座,每营约莫两万人,步卒骑兵分由帐下各参将统领,严阵以待;水军沿长江至漕河,阵列千帆,游弋不止,甚为壮观。
守一抵达常州月余,每日处理前线军报,却不见北境大军有所动作,暗卫、斥候派出无数,传回的军报却皆是粮秣调动,整修城防,整军操练,李李存义的十五万大军仿佛南下演练一般,再不南行一步,更兼此次南下之军,皆为存义旧部,各营熟稔异常,南军无法混迹其中,刺探内部机密军情。己方二三十万水陆大军虽人数众多,但每日耗费钱粮无数,从起初战弦紧绷,已渐滋焦躁之意。
李守一伏在案头,阅罢最新军报,一筹莫展,聂惊涛音信全无,身边除苏长风外,幕僚处理日常事务尚可,若说道战阵军事,却无多少有用之言,不免焦虑。
三月初八,天气逐渐转暖,万物复苏,青鸾站在漕河边仰苏阁前,茫然的看着漕河上来往飞驰的快艇战船,?不时有斥候将最新军报送抵大观楼,暖风徐来,扭头一看,楼前杏黄龙旗迎风猎猎飞舞,春信已至,微暖的东南风吹开了漕河两岸的迎春花和春梅,沿岸碧绦鲜翠,宛若天上人间。
“鸾妹,”守一的声音唤醒了沉醉美景的美人。
“皇兄有礼,”青鸾如今也渐渐适应了宫中的礼节,袅袅一福。
“朕刚处理完前线军报,北军仍无动静,今日春和景明,朕想邀你同去天宁寺一游,如何?”
“也好,皇兄每日殚精竭虑,甚为辛苦,小妹陪你走走,散散心吧,”两人带了数十随从侍卫,步行往天宁寺而去。
早有御林军先行一步,沿线戒备,两人沿岸边一路缓行,走进中吴名刹天宁寺,两人拾阶而上,登上天宁宝塔,凭栏远眺,入眼千帆,城郭酒旗,市井繁华,由衷感叹江南之富庶,商旅之兴旺,端是一片大好江山啊。
“阿弥陀佛,寒寺竟得贵客访,幸何如之,”一灰布僧袍的老僧上前行礼。
“见过大师,未敢请教大师法号,”守一双手合十,还了一礼。
“贫僧了情,”老僧面色如水,平静祥和。
“了情大和尚有礼,”青鸾也忙回一礼。
“两位贵人,请入顶阁奉茶,”灰衣老僧伸手做邀,守一两人也不客套,随了情上了天宁塔顶阁精舍,了情亲自煮水沏茶。
“此为本土所产雀舌,是早春头茶,贫僧亲手所摘,昨日新制,请两位品评,”苞芽鲜嫩,状若雀舌,茶汤如玉,芳香袭人,闻之醉人。
“好茶,”青鸾虽不懂茶道,却也觉得口齿留香,由衷赞道。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鸾妹,只愿这如画天下,平安喜乐,你我能如这般,日日聆听佛音,品评新茶,”守一浅尝一口,口中茶香,心中却是苦涩焦灼。
“檀越忧国忧民,必得福报,”了情添了添茶水,应道。
“了情大师,你是佛门高僧,自然勘破世情,自在圆融,我只想问,佛家所说果报,是否万物皆应?”守一淡淡问道。
“种因得果,万物皆然,如是行业,得如是果报。”
“北境贤良,忠君爱国,却亡族身死;贼逆凶狠,无兄无父,却逍遥世间,是何因何果?”守一喝了一口茶,冷冷道。
“贤良身死,得千古清名,逆贼蛮横,必遗唾万年,生死为因,声名是果,只看檀越如何去看了;忠良为国殉道,求大自在,奸佞为己之私,求眼前欢,人各有命,百年之后,终不过一抔黄土,虚名浮利,逐之何用,”了情眼神平和,宛如不波古井。
“大和尚,你所说法我俱不懂,若你亲眼目睹父兄死于眼前,族人尽数被戮,你会如何?”青鸾激动道。
“父母生我养我,恩大于天,长兄疼我怜我,情深似海,杀我父兄族人,我必手刃之,”了情平静道。
了情淡淡一笑,再为两人斟满茶水:“贫僧知女檀越还想问什么,空谈戒律与放下,非贫僧所修法;遨游世间,快意恩仇,持本心亦是佛。佛所说空,非檀越所意会之空,俗世亦是修炼场。不历六欲七情,怎得忘情之境,不经宦海人世沉浮,怎修清净之心。有人以武证道,大成之日,稍窥天道,反而看淡虚名;有人以文证道,超然物外,洒脱自在,方得生花妙笔;贫僧昔年欲以阐证道,穷辩诸虚,遍研经典,到头来不过缘木求鱼,刻舟求剑罢了,道即是道,我即是道,求之不得,却又事事是道。”
了情收拾茶具,笑道:“茶已三泡,缘分即了,檀越但持本心,快意恩仇,作如是观,也是体道之行,他日恩仇泯灭,有缘自会相见,贫僧了情,在大千世界相待。”
说罢,老僧提起竹篮,合十唱礼,径直离去了。
守一、青鸾二人相对而坐,沉思许久,方才起身,默然无语,缓步下楼,守一命随从拿出一袋银钱,捐作寺中香火,天宁寺主持方丈领一众僧人连忙上前致谢,守一奇道:“方丈大师,了情大和尚何在?”
“了情和尚非本寺僧人,前几日挂单本寺,多日来一直在塔上研读本寺典籍,不过,方才已辞别离去,”方丈行礼答道。
“哦?”守一听闻十分好奇。
“他自言乃一云游僧,四处求学,漂泊日久,居所定所,贵人若有事相询,他刚出门,此刻去寻,兴许还能见到,”方丈合十一礼道。
守一急急出门,漕河人影幢幢,哪里有了情的影子。
两人带着众侍卫回到大观楼,守一闷闷不乐,连晚膳都忘了传,一直在回味了情所言,楼外灯火通明,龙旗飞舞,一艘快艇如箭般驶来,“报,紧急军报,”红漆急报,楼前巨鼓顿时擂响,护卫立时让出道来,来人一跃上岸,急往顶楼奔去。
“初八子时,北军出关,三路南下,五日即至,臣请润州城北驻军过江驰援,臣楚天南叩首。”
“传令,命王凌晖将军即刻领军渡江驰援,水师戒备巡视水道,严防北军渡江,”旨意密封,誊抄数份,立时分水陆同时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