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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霜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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吗?”她问。

    “不会,他一定会好起来的。”李磊低沉地答道,声音发颤。

    “我父亲也是白血病,”韩馨月长叹一口气,“他已经离开十年了。”

    李磊拍了拍她的肩,韩馨月哭得更厉害了。

    她说:“李磊你知道吗,父亲走的时候,母亲说我发着高烧,我甚至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至今我也想不起来他的样子。‘父亲’这两个字在我生命里占据了很重要的一部分,而他在我记忆中始终是一片空白。我很害怕活生生的一个人,突然有一天变成了一张冷冰冰的相片……”

    李磊沉默了许久,飞起一脚将身旁的一只空啤酒罐踢得老远,长叹一口气说:“我的亲妹妹,也在几年前走了。我亲眼看到她小小的身体在我手里渐渐变得冰凉,我一直抱着她,将她从她的小房间送往太平间。那扇黑漆漆的大门一关上,我就再也见不到活泼可爱的妹妹了,很多个日子,她带着甜甜的笑,跑到我梦里来,一声声地叫着哥哥,哥哥……”

    李磊将身体向她挪近,再近一点,他的手指动了动,想贴近她,却怯怯地握成了拳头。韩馨月一把抓过他的手,握得紧紧的。空气中听得到他们令人窒息的心跳。

    那天晚上,李磊送韩馨月回家,二人饿着肚子,在昏黄的路灯下走了两个多小时,他们有许多话要对彼此说,最终什么也没说。

    韩馨月回到家时,母亲仍未下班,家里空荡荡的,客厅里,挂着母亲和她的合影。枕头下,藏着父亲抱着年幼的她的黑白相片。

    临睡前,她抱着父亲的照片,喃呢着:“你们都不能死,都不许死,你们都要好好地活着,都给我好好地活着……”

    第二天,韩馨月一上学,吉米就质问她:“昨天为什么不上我的车?”她岔开话题,说:“吉米,我们帮魏华做点什么,好吗?”

    韩馨月的话引起几位同学的关注。鲁西说:“我可以一放学就去看魏华,林涛,你去吗?”

    未等林涛回答,马俐就抢着说:“魏华治病需要很多钱,我们为魏华捐款吧。”

    “这个主意好!”吉米为马俐的提议拍案叫绝。马俐心花怒放,韩馨月却隐隐有些担忧。

    “你们还记得上月来的流浪歌手罗大佐吗?”韩馨月问。

    上月课间时分,教室里突然闯进来一位长发飘飘的帅气男孩,约二十余岁,抱着一把吉他,一上讲台便兀自弹唱起来。他唱了三首自创的歌,其中一首名叫《田螺姑娘》,他唱得浑然忘我,同学们听得如痴如醉。唱毕,他自称流浪歌手,四处漂泊,希望同学们顺便赠些路费与饭钱,数额不限。许是被他的歌声与帅气打动,同学们纷纷慷慨解囊,一向文静的鲁西捐出了她的全部财产50元钱。几分钟下来,流浪歌手的琴盒里装了百余元零零散散的钞票。还有几位女生找他签名,他签下龙飞凤舞的大名后,背着吉他扬长而去。

    同学们十分好奇他的名字,纷纷抢看他的签名,看完,不禁啼笑皆非,只见鲁西等几位“花痴”女生的本子上分明写着“罗大佐”!

    很快,“罗大佐”的事便传到了陈国兵老师耳中,他拼命拍着讲台,怒不可遏地称昨天让大家为贫困灾区捐款,没一个人响应,今天来了个莫名其妙的流浪歌手,大家倒是有这么多闲钱。陈班主任还让大家引以为戒,每人写一篇反思深刻的作文,不少于1000字。

    “罗大佐”一事仍令大家心有余悸。如今,号召大家为魏华捐款,会有人响应吗?韩馨月眉头紧锁、忧心忡忡。

    吉米掏出身上的50元钱交到韩馨月手上:“本来想请大家吃麦当劳的,现在捐出来,只当是魏华替大家吃了麦当劳吧。”

    韩馨月感动地收下,敬了他一拳,说:“哥们儿,好样的!”吉米痛得龇牙咧嘴,又笑得桃花灿烂。

    韩馨月又说:“光依靠个人的捐款只能是杯水车薪,不如我们号召全校师生和社会各界为魏华同学捐款吧。”

    “举你和我的双手双脚赞成!”吉米说。李磊和马俐等班干部一致通过捐款决议,一向冷漠的林可可也积极响应,并主动捐了35元钱。李磊捐了41元。韩馨月将自己所有的积蓄凑到一起,也只有18元。

    “吉少爷,借我点钱。”韩馨月对吉米巧笑俏兮。

    “多少?”第一次被美女主动应召,吉米受宠若惊,当然,还得装得拽一点。

    “多多益善。”

    吉米将40元交到她手上,问:“够吗?”

    “不够,还有吗?”

    “有是有,不过……”吉米道,“得明天带给你。只要馨月开口,我有求必应。”

    第二天,吉米将200元交给韩馨月。这笔钱,对他们来说是天文数字。

    韩馨月惊呼:“天,这么多!不会是偷的吧?”

    “我吉米给你的印象不会那么差吧?这是我下个月的生活费,你有急用,先拿去咯。”吉米轻描淡写地说。

    韩馨月不好意思地说:“我现在没有钱还你,不过,我可以慢慢还。可能半年,一年,或者更长……”

    “傻丫头,不急,这三年来我欺负你五十多次了,欺负一次抵一块钱,公平吧?”话音刚落,吉米便伸出爪子准备摸她的头,韩馨月敏捷地蹲下,溜掉了。

    第二天,韩馨月课间扔了两颗“大白兔”,一颗给李磊,一颗给吉米,吉米照例将两颗都据为己有,李磊只笑了笑。韩馨月注意到,吉米的手有些肿了。

    “怎么回事?”她抓住他的手,关切地问。吉米慌忙将手抽回。

    没等他回答,马俐就快人快语地说:“吉米偷拿他妈妈的钱,被发现了,他妈用戒尺打他,还告到班主任那里了!”

    吉米恼怒地说:“你不广播没人知道你是小喇叭。”

    放学前,韩馨月又往吉米课桌上扔了一块“大白兔”,吉米打开一看,见里面包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谢谢你借钱给我,以后别干傻事了。

    吉米情不自禁地说:“碰到一个傻丫头,想不干傻事也难。”同桌李磊听了他的话,瞟了他一眼,皱了皱眉。

    韩馨月不顾学业紧张,精心准备了一个募捐箱,通过校广播台及各班班主任,发动全校师生踊跃捐款。她还给本市各大媒体打电话、写信,希望社会各界都来关注身患绝症的魏华同学。

    在她的努力下,全校师生捐出一万多元,社会爱心人士也捐助了三万多元。陈国兵老师和韩馨月、李磊等同学携五万多元来探望魏华同学时,魏华正在做化疗。魏母感动得跪在他们面前,韩馨月他们吓坏了,连忙扶起她。

    此后的日子,韩馨月一有空就来医院陪伴魏华,其他同学来过一两次后,再也没人敢去了,一放学马俐就逃回家,生怕被韩馨月抓去医院,就连李磊,也借口学业紧张,可他放学后分明还在操场上打篮球。为此,韩馨月愤怒地问他为什么不去探望魏华,李磊答道:“我很害怕医院里的浓重的消毒水味儿,一进入医院,就会想起从这里离开的妹妹,就好像是跳进了一片死海,觉得很窒息,甚至有一种即将溺亡的感觉……”

    韩馨月坚持经常去看望魏华,也许因为他们是同桌,也许因为父亲,又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韩馨月的事迹感动了全校,师生交口称赞,媒体闻讯也纷纷前来报道,学校希望将韩馨月作为典型大力宣传,她却选择了低调,坚决不肯上报纸。直到有一天,母亲拿着一张报纸问她:“馨月呀,你上了报纸怎么不告诉我?还是邻居耿大妈跟我说的。”韩馨月这才发现,自己在病房陪魏华的事被记者偷拍下来,发到了报纸上。

    母亲欣慰地说:“馨月,好样的,妈支持你。”她淡然一笑,闪进房间。母亲极少夸奖她,即使她考第二名,母亲也会批评她为什么不再努一把力考第一,可方才母亲由衷的赞许,为什么让她很想哭?

    坐在她后排的李磊也传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馨月,你真棒!

    韩馨月攥着纸条在阳光下傻笑。

    毕业前夕,初三年级全体师生拍毕业照。轮到初三(4)班时,韩馨月对摄影师说:“我们班排到最后一个拍。”

    摄影师不解,韩馨月神秘地说:“我们在等一个人,一个非常重要的人。”

    全班同学都在翘首祈盼,期待魏华同学的出现。全校所有的班级都拍完了,摄影师不愿再等了,架起相机准备为他们拍照。韩馨月急了,冲上前同摄影师据理力争,称“61个阶级兄弟,一个都不能少”!

    静静的、漫长的等待。烈日当空,几只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同学们被叫出了几身汗。马俐说:“魏华不会来了吧”。韩馨月坚持道:“不!魏华一定会来的!他说过无论如何他都不会缺席。”是的,魏华从来不迟到,这一次,他一定也会如期而至。然而,等了一个多小时,他们等来的不是魏华,而是他的父亲魏国栋。原来,魏华被病痛折磨得无法到场,万般无奈,只得请了父亲替代自己,并请父亲捎话给同学们:“我们是一个集体,毕业照一个都不能少,可我实在来不了了,请同学们原谅。”听了魏华父亲捎的话,几位同学忍不住哭了。

    魏华的父亲被安排在倒数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这张定格的照片上,老师和同学们眼含泪花,努力挤出一丝勉强的微笑。拍完照后,许多人红着鼻子,取出纸巾,悄然拭涕泪。

    陈国兵老师说:“魏华的座位我们会一直给他留着,我们等他回来。”

    半个月后,韩馨月和李磊去魏华家送毕业照时,发现他家的墙上,挂着魏华的一幅黑白照,照片上的他,笑得恬淡、从容。魏华的书桌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本英语书,英语书旁,是她送给他的迷你收音机。

    韩馨月泪如急雨。她万万没想到,那次见面,竟成了永诀。一个她同魏华之间的小秘密,她将永远藏在心底。

    那天,她独自一人来看望魏华。魏华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仍坚持要她念英语给他听。她翻开英语书,一张照片掉了出来。她急忙收起相片,却还是被魏华发现了。

    “谁的照片?”魏华问。

    糟糕,昨晚睡前读完英语书后,看父亲的照片时,竟顺手放进书里了。韩馨月将自己同父亲的合影递给魏华。她缓缓讲起他们一家三口的故事,魏华认真地听着。她以为自己会哭,可讲述时竟出奇地平静,倒是把魏华惹哭了。

    “馨月,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你父亲吗?”

    “胡说!我们拉过勾,你答应过,我们都要活很久!”韩馨月哽咽着。

    “对不起,馨月,我才是谎话精,我可能要先走了。”

    “不准走!你还没听到我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呢!”韩馨月咬着嘴唇,嘴唇上一块干裂的皮被她咬破了,血咸咸的。

    魏华笑了:“馨月,你是我最好的同学和朋友。你虽然来自农村,可是热情、大方,比城里的同学好多了。我也经常被人欺负,可你从来没有瞧不起我。谢谢你,馨月。你一定会成为全世界最好的播音员。”

    她羞赧地低下头。

    “馨月,我可以提一个要求吗?”

    她含泪微笑。

    “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抱过女孩子呢。”魏华憨笑道。

    韩馨月轻轻起身,走到他病床前。魏华挣扎着下床,额头现出细密的汗珠,他艰难站定后,紧紧拥抱了韩馨月。

    韩馨月刹那间一阵恍惚,她以为自己拥抱的不是魏华,而是父亲。父亲从未拥抱过她,不,父亲此刻正紧紧地抱着她。

    眼泪即将汹涌而至,她放开魏华,悄悄走到病房外。韩馨月没想到,她一走出病房,魏华就昏迷过去,从此再也没有醒来。

    韩馨月简陋的书桌上,搁着一张初三(4)班的毕业照,魏华的照片贴在韩馨月旁边。整幅照片上,老师和同学们都愁眉不展,只有两个人绽露出笑容,一个是魏华,另一个是韩馨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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