饱嗝、顺便出声打岔:“诶呀,你这老家伙,好端端说起少爷的画做甚么。少爷几多年不画啦,你是成心的?还是真不晓得?”
“什麽成心!”周师傅瞪大眼睛辩解。
老胡不再睬他,“……欸少爷,你要带老爷的信出门么?不拆开看看?太太还在家呢,要我送去给太太么?”
蒋妈一听也连忙争取自己的职责:“我去送呀我去送!”
三副不一样的面孔,红润肥胖的、干黄精神的、削瘦懒散的脸,皆翕动鼻孔、呼出肺叶里的热气,深色的唇好似长出翅膀、朝他扑了来。
陈凌把信捏得紧紧的,费力回忆那年他到底为了什麽与爸爸赌气、竟还画出一幅他再也仿不像的梅画。
想不起来了。
随即他想到这封信内容是绝对温和的,在三双眼睛的注目下随意撕开信封的边角。
听到信封被撕开的声音,悠哉地喝茶吃饼的老邮差一个激灵、险些从长条凳上跺(摔)个大屁股,急忙朝陈凌喊:“喔唷!佛祖恕罪呐!我想起那怕不是陈老爷的信呀!”
晚了。
也算恰好。
陈凌已抽出三张折叠整齐的信纸的一角,瞥见几行娟秀的洋文字。
他猜是英文。
这显然是寄给陆识忍的信。
“老周!嗐你!你怎么不把话憋到茅坑里去!憋死你个(脏话)的!”
“我什……哎呀老胡你……那信上也没写明白是谁寄的,只有上沪邮局的戳——我正问陈少爷、啊拉陈老爷近来如何么、他将将好些天不寄信来了呀!都是老胡你打岔,叫我一时忘、咳忘了……陈少爷,这、这是?要不要紧呀我……哎唷!”周师傅不免泄气,下眼睑泛出红血色。
陈凌一声不吭地把信纸重塞回去,反复几次拈平翘起的信封边。
他忍下心中飞驰疾呼的无数念头,好言好语宽慰老邮差:“没什么。原来是表弟的信……我看了、总没事的。……老胡,你慢慢招待周师傅——蒋妈,陆识忍的包裹你收拾好了一会儿放到他门口罢。”
他又想了想,补充道:“既不是爸爸的信——那么,我出去了,晚上回来吃饭的。”
很有些仓皇逃窜的意味。
周师傅的烧饼还未吃完呢。
不过周师傅没吭声。
“……哦哦好。晓得了。”蒋妈是在场四个人里最摸不清情况的,回答么慢了半拍。
而陈凌已走到台阶下,又看一眼手中撕开的信封,转过头来朝她露出寻常的笑:
“替我告姆妈,晚上我想、唔,还是吃饭怎麽样。”
蒋妈最怕麻烦,是以稀里糊涂越过她没能弄明白的小事,见陈凌依旧孩子脾气——刚刚在饭厅和太太说是要吃馄饨的呀,欢喜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好呀!少爷你坐车呢慢慢来唷——!”
主人家发话了,三位年长的都放下心来。因陈凌不在,他们又说起些陈年闲话。
陈凌哪里是不在意!
他简直担心烦恼得不得了!
金交巷子外叫卖老豆腐的妇人见吴城的小霸王满脸郁色、手捏一封拆开的信,暗暗揣度像他这般富裕有钱的少爷还会为了什么忧愁:
多半是女人罢。兴许是那位漂亮的不像个男人的戏子。叫、叫、叫拂方来着?
总归是风月情事。
不然还能有什么!
有个小囡提着篮子替姆妈来买豆腐。
妇人收了钱,把热乎乎的豆腐放进篮子,再抬头时陈府的少爷已坐上人力车走远了。
她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准备收摊回家:
“刚点的老豆腐唷!一个铜子一块唷!快来买唷!一个铜子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