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的眼睛小心瞅着陈凌,等他拿个主意。
“这是谁的东西?爸爸寄来的,还是陆识忍的?”陈凌问老胡。
“是陆少爷的。单子上写得清清楚楚。”
那——陈凌没有细想,叫他们把包裹拆开,先看看哪里坏了,也好告诉陆识忍。
拆开一瞧,原是两只笨重的行李箱的锁扣坏了。
做事糊涂的老程没把陆识忍的吩咐当回事,为免麻烦塞了太多的衣物和书,也不用绳子捆好;这下乱糟糟一统翻出来。
东西倒没问题。
“好嘞。那我——”
陈凌见老胡就要上手,想起陆识忍的洁癖毛病,连声叫停,再喊廊下择菜的蒋妈来收拾。
“嗐,少爷你看我,又忘喽!”老胡笑呵呵收手,丝毫不尴尬,热情地拽周师傅去长条凳上坐下喝茶、吃烧饼。
蒋妈跑过来,扫视长条凳上两个乐呵呵老家伙几眼,欣然确认自己在陈府的地位不可撼动;然后半蹲下整理箱笼里的西服,将它们一件件翻过来重新折好。
“诶唷,表少爷的衣服因地(怎么)一式一样耶?”她皱起鼻子忍住好大一个喷嚏,没再说主人家什么坏话。
陈凌本来要走了——许是偶然想起身为兄长的责任,踏出去的脚又收回来,俯身凑近一瞧:“……还真是。”
他不禁回忆陆识忍这几日穿的衣服:无非是黑色、灰色等深色衣服,款式也大抵相似;再看箱子里秋冬季的大衣、排扣洋制服——皆用硬挺阔气的布料——耐磨耐穿耐脏。
未免老气了些。
难道是初进娼寮的时候年纪还小,怕茶壶(龟公)拦下他不成?
哼。个忘八子。
陈凌忍不住腹诽表弟拙劣的衣品,同时暗自祷愿陆识忍不会在他家过中秋……英吉利的内乱再过两月也该了了罢?
他渐渐也觉察出不少端倪:某人每日幽魂般从角落里现身,总看着他便罢了,还冷不丁问几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最初陈凌以为受冒犯而大为光火,冷静下来后却不由发憷、不自在、乃至紧张得手心产生类似刺痛的幻觉。
那是一间堆满书籍的内室,破空挥下的竹篾尺子咬住他颤巍巍伸开五指的手,殷殷的血色红痕在爸爸的粗喘、恨骂与踱步里绽开、绽开。
随之又是一尺子狠打。
……
他甚至一度怀疑陆识忍是否对姆妈隐瞒了什——比如爸爸曾吩咐他监视——
难道陆识忍会出现在拂方的卧房也是因为爸爸——
“……我并不认识他……不幸凑巧而已……”
那一夜的解释如今回味起来似有他指。
一旦产生了这荒谬无稽的念头,陈凌在家老实待着的时间更多了。
而他在家又实在无事可做,昨日竟破天荒翻出本夹满批注的赋话打发光景。
[试赋不知起何时,后汉张衡上书曰……据此疑东汉时已有试赋之事。]
[庸(陈凌自称)注:勰云衡二京迅发以宏富,然则吾弱冠时若得衡赋七分形似,究未尽意。常云生不逢时,唯恨不见士衡耳。]
透过笔锋凌厉的蝇头朱字,陈凌与六年前意气风发的少年陈庸止仓促会晤、随即分别。
道不同、不相与谋。
哪怕明明是同一个人。
“哦——对喽,陈少爷,你可知道陈老爷近来怎麽样了么?”周师傅坐在凳子上看蒋妈叠衣服,忽地想起还有封信在他衣襟的夹袋里。
真是想什么、怕什么就来什么。
陈凌看向老邮差,心脏砰砰跳动着、比往常更快些:“唔爸爸他还旧在上沪开公司罢。周师傅你、你为甚么问我这个?”
“嗨呀,我、诶呦,那什么,陈老爷不是每个月寄两封信来么,呃上旬一封、下旬一封不是?我在仔邮局翻来覆去地挑,嘶我就怕是新来的小畜生们把陈老爷的信弄丢喽,想怎麽到今天五月十六了——唉!陈少爷,你看我脑子,这是上沪寄来的信——才到的,比你家表少爷的包裹早了一天。”
周师傅把沾有烧饼油屑的手往衣服上一擦,将一封印有上沪邮局邮戳的信递给陈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