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身道:“澄亦。”
他不叫你师父了?纪檀音心有疑问,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谢无风走进院子,和李澄亦交谈,不到一柱香功夫,又返回东厢房。
“是关于你黄伯伯的事,”谢无风向纪檀音转述,“他的尸身停放了有些时日了,棺内虽然放置了大量香料,但毕竟无法阻止腐烂,如今已有了尸臭味道。李镖头派了六个黑头镖师,打算明日启程,将他送归故里下葬。”
他摊开手掌,上面躺着一颗白子,正是从纪恒衣袋中寻得,留与黄筹陪葬用的。
纪檀音吸了吸鼻子,接过云子攥紧,对谢无风道:“我再去看看黄伯伯。”
祠堂里整整齐齐地摆着三口棺材,纪檀音目不斜视地走向最左边那个。令人牙酸的“吱呀”声过后,棺盖开了,一股奇怪的酸臭味道扑面而来。
尸体并未大规模腐烂,至少铁臂功黄筹的面貌仍旧是垂死时的模样,双目圆睁、上唇掀起,仿佛下一瞬就要发出暴喝。
纪檀音将白子安放在黄筹虚握的左手,做完之后感到一阵茫然,无措地站着,瞪着尸体发呆。想要说些什么,诸如为他报仇的誓言,或是九泉平安的慰藉,可又有什么用呢?
尤其是感到身后的两口棺材,仿佛两双暗夜里的眼睛,注视着他、吸引着他、谴责着他,他便感到芒刺在背,手足僵硬。
谢无风见他傻傻地站着,便动手将棺盖合拢。
“等等!”纪檀音想了想,俯身凑到棺材里,试探着摸到黄筹的眉骨,掌心向下一推。
本是徒劳的尝试,然而当他直起身时,竟发现尸体的面目有了变化,双眼自然闭合,唇线恢复平直,神态由凶煞转为安详。
两人惊疑不定地对视一眼。
又等了一会,不再有怪事发生,谢无风便将棺材严丝合缝地盖上了,说道:“走吧。”
纪檀音踌躇着转身,目光落在纪恒的棺材上,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移开了。
谢无风问:“还要看看你师父么?”
纪檀音摇头,纪恒身中入骨青而死,遗容并不美观,宛如一块长满苔藓的石头。他不肯接受这样的师父,更不愿回忆起那日梦魇一般的场景。他宁愿冷漠无情、铁石心肠……如果能够做到的话。
他们离开祠堂,沿着青石小径慢慢地走,脚下踩着无数凋零的秋菊。谢无风问纪檀音,是否要亲自护送纪恒的灵柩回玉山:“我的意思,你身体还未痊愈,不必舟车劳顿,由熊镖头将棺木送回更为妥当。另外,今早镖局收到你二师兄的消息,他已从西域折返,后日便将抵达问灵峰,到时由他接应熊镖头,安排下葬之事。”
纪檀音不答话,瘦削的侧脸也瞧不出波动,谢无风解释道:“我并非不顾念你们师徒之情,只是——”
“我明白,”纪檀音挤出一个暗淡的笑,稍微拔高的音调里带着自欺欺人的洒脱,“逝者已逝,比起扶灵回乡,为师父报仇更重要。”
他说话时,一缕白汽从口中呼出,很快消散在冰凉的空气中。谢无风搭着他的肩膀,稍微把人往怀中揽,问:“冷不冷?”
“有点,”纪檀音从余光里,看见了属于纪恒的那口棺材,它慢慢地倒退,终于,消失在飘荡的白幔之后。回过神来,他眨了眨满是水雾的眼睛,茫茫然地问:“要立冬了吧?”
“还有两日。”
“嗯,”纪檀音挽着谢无风的手臂,没话找话地说,“好快。”
穿过花圃,又见那片曾引得他们争吵的木芙蓉,花朵全谢了,仅剩弱不禁风、颜色暗淡的茎叶在摇摇晃晃。
木芙蓉后面传来几个小厮的议论声,他们耳力好,老远就听见了。
“劝又劝不走,这可如何是好……也不敢推搡,要是伤着了,哎哟,玄刀门肯定不会放过我!”
“是啊,老爷一个滚字,我们难办啊。”
“那翟小姐也真是的,即使大少爷并非为她所害,她也脱不了干系,还敢上门来!”
几个小厮你一言我一语地抱怨,语气颇为烦恼委屈,言辞也愈渐激烈。纪檀音与谢无风慢慢走到他们身后,仅有一步之遥时,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登时,小厮们全都住了嘴。
“怎么回事?”李澄亦仰着脸打量几个下人,他天生眉毛疏淡,眼尾下垂,以前肉乎乎的时候,面相让人觉得喜庆可爱,如今瘦脱了形,便显得严肃阴沉了,丫鬟小厮们在新奇之余,再不敢像以前一样逗弄他。
一小厮道:“回小少爷,玄刀门……翟小姐,求见老爷夫人,老爷让我们赶她走,我们又不好对她动手……”
李澄亦微微蹙眉,问:“我娘怎么说?”
“夫人卧病在床,老爷不让打扰。”
李澄亦点头,沉思一阵后,说道:“你们去把翟小姐请进来,茶水款待着,我一会去见她。”
仆役们还不习惯听他发号施令,且李从宁明确吩咐了将翟映诗赶走,他们不敢违抗,因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着不动。
李澄亦到底是个半大孩子,见自己说话不管用,气得脸蛋发红,重重一跺脚,瞪着圆去!”
小厮们一哄而散,李澄亦喘着粗气,瘦小的胸脯一起一伏,他转向纪檀音和谢无风,露出一个可怜兮兮的笑容来,问道:“小纪哥哥,你身体好些了么?”
纪檀音点头,两人相顾无言一阵,他说道:“瞧你,现在也有模有样的了。”
李澄亦抠着指甲,慢慢低下头:“谁叫大哥不在呢……”
但他很快又扬起脸,撑起一个不太好看的笑:“我爹说,要带我去少林寺,拜方韶住持为师呢。”
谢无风温柔打趣:“难怪不认我这个师父了。”
李澄亦冲他吐舌头,又跟纪檀音挥手:“我去见翟小姐了,公谦老儿送来的药都在厨房里煮着,小纪哥哥,记得按时喝啊。”
说罢,他便急匆匆地走了,瘦弱的背影在小径上颠簸。
纪檀音看了很久,用力抓着谢无风的手,一言不发,只是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