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怪叔叔,名字叫爱平,我们都称呼他为爱平叔。其实他只比我们大五六岁,叫哥哥更合适,奈何他辈分高,只能以叔呼之。
爱平叔长着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有点像年轻时的香港影星莫少聪。每次遇见他,他都在笑,圆圆的脸上像沙滩被吹出的纹路,谈不上好看,也谈不上难看,但绝对令人印象深刻。
他的父亲早就过世了,三个哥哥也早已成家。他的房子和三哥的房子挨在一起,如此,他和三哥自然而然亲近一些。但是,他不喜欢三哥,嫌他太古板,不知变通;又嫌他太势利,只知道一味的挣钱;还嫌他太勤快,里里外外都收拾得妥妥当当,把他衬托得更加不堪,简直到了一无是处的地步。
在乡下,作为一个男人,娶妻生子,种好田地,养好六畜,完成人生的任务和使命,然后老去。这是很普遍又很深入人心的价值观,大家都这么干,没有人敢越雷池一步。偏偏到了爱平叔这里,他就不按常理出牌了。整天的东游西荡,不务正业。田地不耕种,六畜一样不饲养,家里几乎不打扫,从来不烧饭……一个人逍遥自在,却愁煞了老母亲。
在爱平叔三十岁之前,他的母亲满村子追着他跑,要他去相亲。他硬挺着不去,仗着年轻力壮,一个劲儿地在乡间狂奔,不像是躲相亲,倒像在进行跑步赛事。随着时间的流逝,老母亲的步子越来越慢,心也越来越绝望,渐渐地追着他跑的次数变少了。秋风乍起的时候,他满了三十岁。一阵阵凉风,吹走了他的桃花运,也吹走了他的青春。他的母亲安静下来,他也安静下来,村子也安静下来。这是后话。
在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他的青春正好,岁月正好。他常常加入到我们的一些游戏中,和我们玩成一片。问他为什么的时候,他常常会装作板起脸来,很生气的样子:“小孩子家家的,哪里来那么多为什么!小心叔削你!”
“爱平叔,打灯笼,找老婆——”我们不理他的威胁,反而开始边跑边唱歌谣,嘲笑他。
他继续绷着脸,想要抓住我们打一顿的样子。我们还是不怕,继续往下唱:“找呀找,找不到,灯笼破,光棍光。”
“熊孩子们,哪里学来的?还挺顺口的。”他说了句,自己绷不住,笑了,转身去金香阿姨的小店里面给我们买好吃的。
我们越发扯开嗓门,在他身后卖力地喊——
“爱平叔,我要绿绿的西瓜泡泡糖!”
“爱平叔,我要黄黄的柠檬泡泡糖!”
“爱平叔,我要大大的棉花糖!”
“爱平叔,我要白白的大白兔奶糖!”
……
大家的声音此起彼伏,每个人的要求都不一样。爱平叔巴巴地跑去买,买好后,又巴巴地跑回来,一样一样地发给我们。我们的需求有时候是三五样,有时候是十几样,有时候能达到二十多样。他次次都能做到准确无误,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如此,我们更喜欢和他一起玩,更喜欢向他提各种需求,更喜欢编顺口溜来嘲笑他,像一群被宠坏的孩子,恃宠而骄。
他一直宠着我们,直到我们长大,离开,他又去宠和我们当年一样大的孩子,周而复始。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也没有人去深究,只是觉得他很怪。
时光总是那么匆匆催人变。爱平叔四十岁的时候,身体不可抑制地发胖了,肚子尤其大,像揣着个篮球。他典着个肚子,偶尔出来晃悠一下,打打牌。大部分时候,他都待在自己的小屋里,透过窗户,看朝阳,看夕阳,看天空,看小鸟,看蝴蝶,看蜜蜂,看田野,看四季变幻,看岁月荣枯……他很满足这样的生活,吃穿住不愁,还有很多大自然的乐趣和孩子们的乐趣。
又过了几年,他被诊断为糖尿病,这个不能吃,那个吃不得,他很快又廋下来,成为了一名中年美大叔。也许是由于年龄的原因,也许是由于性别的原因,也许是由于世俗的眼光原因,也许是由于我们自身的原因……彼此再见面只是点个头,微笑一下,或者说句你好……我们不再肆无忌惮地和他笑闹了。岁月是个神偷吧?他悄悄偷走了我们的过去,我们的纯真无邪,我们的蠢萌时代,我们的欢乐时光……
我们站在现在的时光里,回忆那回不去的时光,于是,现在也成了过去,惋惜接踵而来。
爱平叔呢?他变来变去,却始终最爱大自然,最爱纯真的孩子,最爱他那宁静的小屋,最爱他那简朴的生活,最爱他那平和的心态……他说他对现在的生活无比满足,他实在太爱大自然,太爱乡村生活,太爱孩子们,此生能以现在的方式生活下去就好,别无所求。
小时候以为他是怪叔叔,长大后才发现他是活得最通透,最不辜负生命的,最幸福的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