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复日记（下）

    他吹的这曲叫《月下孤城》。

    小陶并不是第一次听了。

    笛声幽咽，如水的苍凉缓缓散开。

    当年，那个日本老头一字一句告诫贺兰摧：“我要教你的，是一种哀伤到极点的音乐。”

    年幼的贺兰摧跪在蒲团上，跪得两腿发麻，他一眼一眼偷瞄着窗外的阳光，并未将日本老头的话放在心上。

    “当你学会以后，就拥有了让人心碎的能力。”

    日本老头微微顿首。

    “请谨慎地使用这种能力吧。”

    当年不懂话中深意，而今再回想方才大彻大悟。

    《月下孤城》奏到最后一小节，贺兰摧唇角忽然浮现出笑意，深深吸了一口气，哀伤的音乐复又流淌开来。

    他皮肤白得刺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尺八则泛着古朴的黄，指尖跃动着，犹如一把碎玉洒落在枯竹之上，小陶看得痴了，听着听着，胸腔里好像有一块东西“啪”得破碎，所有隐忍和回避，在那一瞬溃不成军。

    一曲终了，小陶问：“你究竟为什么要对我好？”

    贺兰摧摩挲着尺八，表情神往：“小时候，我有个朋友。”

    “漂亮得像女孩，很乖，会撒娇，比我小，却处处让着我，他那么好，可我一声不响就把他抛下了。”

    贺兰摧忍不住想起从前，他坐在公园的土包上练尺八，小朋友负责在一曲终了时拼命鼓掌，贺兰摧有时会故意撇撇嘴，说吹得不好，小朋友便用尽浑身解数夸奖他，手舞足蹈，像一只叽叽喳喳的小黄鹂。

    “我对你好，因为不想再犯一次同样的错误。”贺兰摧沉声说。

    漂亮得像女孩，又乖又会撒娇。小陶哑然失笑，原来当年的自己在贺兰摧眼中是这样的形象，又追问道：“还有呢？你不想他吗？不想再见见他？他...”

    他现在就在你面前，想要相认却不敢相认。

    看在小朋友哄过你那么多次的份上，也宠我一次，快点认出我，把我搂进怀里，给我一个深吻，好不好？

    “没有了。”贺兰摧截然打断，“没有别的了。”

    他摩挲尺八上的孔洞，紧紧闭着嘴，一语不发。

    良久良久，身后一个微弱的声音道：“那我问你，尺八有几孔？”

    贺兰摧低头看了一眼，理所当然地道：“五孔。”

    “不对，是七孔。”小陶说。

    一语如晴空霹雳，贺兰摧顿时动弹不得。

    “吹口和气孔，你错了好多次，还被师父打过手板。”

    小陶的声音温柔轻缓，带他回到遥远的十几年前。

    贺兰摧把小朋友捉到怀里，按在胸前，强行将尺八塞到他手上：“哎，你看看这根破竹子，是不是只有五个孔？”

    “五个？”小朋友两手握住尺八，翻来覆去地看。

    “是啊，今天我师父问我来着，我说五孔，他说不对，让我再想，我当然还是说五孔啦，他就打我手板！打了好多下！”贺兰摧气得鼓成包子脸。

    “傻瓜，是七孔哦。”小朋友从他怀里钻出来，捏他鼓起的脸颊。

    “啊？为什么？”

    “你看，这是你要吹的歌口，下面还有一个气孔，加上可以吹出音乐的五个孔，一共七个。”

    小朋友一边解释，一边指出七个孔给他看，贺兰摧长长“哦——”了一声，皱起眉头：“这明明就是在给我设套，日本老头坏得很，还打我手板呢！”

    “不气哦。”小朋友抢过贺兰摧的手，在泛红的掌心上用力吧唧一口，“亲亲！痛痛飞走啦！”

    贺兰摧从小就有一对漆黑入鬓的长眉，配上一双神采飞扬的眼，活脱脱的美男坯子，小朋友坐在他身边，脸上一团稚气，身体裹在尺寸过大的运动服里，显得那么黯淡。

    一定没有人想到，他十几年后会登上舞台，千娇百媚地唱歌，一头红发，点燃了多少人的热情和欲望。

    只有这双眼睛，经年已逝，这双眼睛依旧温柔。

    贺兰摧看得怔住了。

    小陶已不敢再像当年一样，牵起他的手亲吻。

    只有含着泪唤道：“哥哥。”

    “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