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岳的少年时代,并不算多姿多彩。
葳蕤山中的人不多,只有纪泽勉强算是他的同龄人。然而纪泽跟块口香糖似地黏着纪观其,并不喜欢跟元岳呆在一起。
大多数时间,元岳只能自己跟自己玩。他没有尝过有人陪伴的滋味,因此也不觉得孤单。
有一天,纪观其对他说,有一位特殊的客人会上山来。他有个跟元岳同龄的孩子,在几年后的未来,元岳会遇到那个人,或许会跟对方成为很好的朋友。
元岳觉得非常新奇。在山上的日子,哪怕有一点点变化,都会让他新奇很久。
他开始想象那个同龄人的样子,想象自己会不会跟对方成为朋友,吃东西的时候,也会下意识地想想自己的新朋友会不会喜欢。他还决定,如果客人带着孩子到山上来,他一定要成为一名热情好客的主人,带对方去自己新发现的一处秘密基地。
客人登门的日期很快到来了。
元岳一早就趴在楼顶望眼欲穿,当发现来人中没有自己的同龄人时,他失望的心情简直掩饰不住。
跟在纪观其身边,元岳垂着脑袋,心里居然有点埋怨客人为什么不把自己的“朋友”带来。
“当年老爷子一时戏语,本来是件金玉良缘的好事,没想到我家生了个小子……”客人的语气很客气,“纪先生,您看,孩子们的事,是不是该看他们自己的意思——”
“你明明有个女儿!”元岳忍不住说。
纪观其收敛笑容,对元岳说:“你先进去。”
“他在说谎,师兄没有听出来?”元岳指着客人问纪观其。
客人的脸上似乎变了,但元岳并不在乎,只是看着纪观其:“师兄说过,说谎是不好的。”
“并非我有意欺瞒。”客人淡淡地说,“这件事情,我也是不久前才从家父处得知。如今的时代已经变了,婚姻大事不容儿戏。抛却性别不说,我家琳琅性子顽劣,又比元岳大几岁,两人恐怕不太合适。”
“你的女儿明明比我小。”元岳觉得这人满口谎言,真是奇怪,就多看了一眼,这一眼倒让他看出点端倪,“咦,你怎么在替别人养儿子?”
“元岳!”纪观其的声音听起来有动怒的先兆。元岳并不怕师兄生气,只是担心师兄会气坏身体,便老实地闭上了嘴。
然而,虽然他不说了,客人却催着他说。元岳闭着嘴,只是不作声,最后被逼得急了,才道:“你命里只有一女,又说自己有儿子,不是在骗我,就是在替别人养了。你自己的孩子,你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反过来问我?”
“她、她竟然——”客人怔住了。他的眼神里有许多元岳不懂的东西,像是冬天时最深的潭水,表面结着冰,深处却藏着汹涌的暗流与阴森的水草。
元岳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趁客人出去接电话的工夫,他便拿这个问题去问师兄。
“新鲜事,你竟然会觉得自己有错?”纪观其揉了揉他的脑袋。
“说实话,也是错么?”
“你问了一个很难的问题。”纪观其耸耸肩,“你难住师兄喽。你呢,你觉得自己有没有错?”
元岳想了想,还是觉得没有:“我只是把事实告诉他。若我错了,骗他的人反而没有错,岂不是是非颠倒,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纪观其叹了口气:“真有这么简单就好啦!道理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有时候,说谎话才是对一个人好的方式。”
“骗他,就是对他好?”元岳透过落地窗,看着正在外面草坪上打电话的客人,依然难以置信,“对大人来说,养错孩子是一件小事吗?如果我不告诉他,他岂不是找不到自己的女儿;而被他养的儿子,也找不到自己的亲生父母了?我是很希望能见到我父母的,难道其他人不这样想?”
这一连串的问题,纪观其没有解答,只是道:“这谁知道呢?你如今的本事已经胜过我了,你都看不到的事情,我自然也看不到,大概只有天知道。不过,你还有机会,只要在他离开前抹去这段记忆,就可以让一切如常。”
元岳面露难色:“他是普通人。我已经决定,以后除非对付坏人,不随便对普通人用法术。”
“坚持原则是件好事。”纪观其赞许,“只是,你不会后悔么?”
早已遗忘的记忆再次复苏,然而已是人事皆非,纪观其当年的问题言犹在耳,元岳已悔不当初。
原来是自己……
心潮起伏,掀起惊涛骇浪。元岳所处的祝弃梦魇中,天空穹顶突显一道裂缝,裂缝迅速扩大,一切景象如碎片般纷纷而落。
让师兄离去,害祝弃受苦,原来他自己才是罪魁祸首。
梦魇轰然倒塌,化为废墟。一片荒凉之上,唯有元岳怆然独立。
如果他不曾存在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