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奉上茶水,来顺约略说了铺子的进项,又道:“如今城中那几家大的车马行,也都有意要下单采买,等九月里怕是比先前还要忙些,因此我寻思着想从府里再调拨几个伙计过去。”
“这好说。”
赖大笑容和煦的点头道:“回头让林之孝拟个单子,你挑几个老实勤奋的就是。”
来顺当下点名道:“旁的也还罢了,我听说后厨的吴贵是大总管亲自买来的,您的眼光自然差不了——不如先点了他去,若果真能胜任,倒可以委他个小管事,帮着店里约束那些半大小子。”
赖大听他提起吴贵,心下登时就是一凛。
要说那吴贵有什么特殊的,一是他那水性杨花的婆娘,二就是深受宝玉宠爱的晴雯了。
前者且略去不论。
这来顺当初就曾削尖了脑袋往宝玉身边凑,现如今得了势,突然又扯出了晴雯的哥哥,莫不是想旧事重提?
此子果然留不得了!
赖大一面在心底竖起反派Flag,一面又不动声色的笑道:“怎么就偏选了他?我让人买他回来,实是受了他那妹妹的请托,若不堪用,可别怪到我头上。”
“怎么会。”
来顺打了个哈哈,又与赖大闲扯了几句,这才告辞离开。
等他走后,赖大默然良久,这才唤了亲信小厮进来,命其去宁国府里给赖升带话:咱家马厩里的那头瘸驴,都不敢像你这般磨蹭!
…………
临近傍晚。
李纨从外面回到自家寡居小院,见那桌上摆着四色礼物,不由奇道:“这是谁送来的?”
留守的小丫鬟炒豆儿忙回道:“是来旺婶儿托人送进来的,说是、说是……”
她支吾了半晌,却记不清来人都交代了些什么,于是忙指着那请帖道:“说是里面都写的清清楚楚!”
“来家送的?”
李纨拿起那礼单,盯着上面的封泥喃喃道:“难得他们还记得有我这么个人。”
旁边大丫鬟素云听是来家送的,当下眼前就是一亮,忙把炒豆儿支了出去,满心期盼的怂恿道:“这来家如今再府里正得势,如今又专门备了礼物送过来,可见是个知道尊卑、明白礼数的,奶奶何不……”
“明儿把这礼物给她退回去吧。”
李纨却不等她说完,便把那礼单放回了桌上,淡然道:“他家来烧我这冷灶,怕是必有所图——正所谓‘受其因,承其果’,我如今只求兰儿上进,哪管得这许多闲事。”
说是这么说,那一向风淡云轻的瓜子脸上,到底还是透出些不甘与落寞。
…………
与此同时。
被赖大称为不如瘸驴的赖升,也终于风风火火的寻到了荣国府里。
见哥哥仍在花厅处理公事,他就把个抄录的条子往赖大面前一拍,半真半假的抱怨道:“我那边儿也好些个事儿呢,偏大哥你就催命也似的。”
赖大却并不理会他,从镇纸下面找出个焦黄的小册子,翻开来与那纸条对照了一番。
“果然如此!”
半晌,他幽幽长叹了一声。
“什么果然如此?”
赖升如今仍是云里雾里,见哥哥依旧卖关子,忍不住催问道:“在我面前弄这云山雾罩的有什么意思,到底怎么回事,大哥你赶紧把话说清楚!”
“你自己瞧。”
赖大将那旧册子与纸条推到他面前:“他们两个是同一天脱的籍。”
焦大脱籍的时间,赖升早就已经知道了,故此他只低头去看焦黄册子,却见这上面记录的是荣国府里一个姓云的奴仆,在五十七年前脱籍的旧事。
这日子的确和焦大是同一天。
但赖升却还是不明所以,于是奇道:“这又能说明什么?”
“你年纪小,多半不记得了。”
赖大指着那旧册子上道:“祖父去世之前,曾说过这府里最受国公爷信重的其实是云家,因他后来被国公爷保举做了官儿,这才显出了咱家。”
“做了官儿?”
赖升闻言,也下意识的看向了那旧册子。
“没错!”
赖大道:“世宗爷登基时,这云管家因老国公举荐,得了五品京营千户以及骑都尉的世袭爵位,云家也凭此鱼跃龙门,自此生发起来——现如今他的孙子云光,已然官至长安府节度使了!”
说到这里,他目视赖升:“你在宁国府里,可曾听到过类似的传闻?”
赖升隐约意识到了什么,用力吞了口唾沫,摇头道:“这、这却不曾。”
赖大又问:“然则宁国公是长兄,当时位在荣国公之上,既然荣国公能举荐家奴为官,宁国公难道反而没这个资格?”
“这……”
赖升已经隐约猜出了六七成,却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赖大则继续追问:“若宁国公当时要举荐家奴为官,你觉得他会举荐那个?”
“焦、焦大?!”
赖升终于脱口喊出了‘焦大’的名字,失声道:“焦大身上竟然有官职?!”
“官职多半是没有的。”
赖大却摇头道:“若有官职在身,也不会在宁国府藏了一辈子都没人发现——他应是推卸了官职,只留了世袭爵位在身。”
顿了顿,又补充道:“当时焦大突然发誓,要一辈子留在宁国府里,多半就是因为这事儿。”
“世袭爵位?!”
赖升终于明白重点所在了,尖着嗓子叫道:“来顺、来顺!那来顺认焦大做干爹,竟是想要袭爵?!”
说着,他一跳三尺高,连声埋怨道:“大哥,你既然知道云家旧事,怎么一早没想到这上面?!如今这大半年都过去了,那爵位怕不是早落到这小崽子头上了?!”
“不可能!”
赖大断然否定道:“当初大老爷袭爵时,是我跟着爹一起跑的,为了防止有人暗中夺爵,朝廷专门设有复核的法子,他若要袭爵,就不可能不惊动咱们府里。”
顿了顿,又补充道:“除非,他先脱去奴籍再把户籍转到别处。”
“保不齐他已经这么做了呢!”
赖升热锅蚂蚁似的在厅里团团乱转,急切道:“这都大半年了,什么事情做不来?我……”
“你慌什么!”
赖大呵斥了他一声,又道:“我今儿已经让人去大兴县问过了,他的奴籍仍在,户籍也并未迁出长盛坊。”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反问:“你说我早该想到的这事儿,可谁能想得到,竟真会有人放着康庄大道不走,偏要一辈子给人为奴为仆?!”
赖升登时哑口无言。
若非是有这些证据在眼前,他怕是也绝不会相信,竟有人甘愿放弃五品官职,几十年如一日的守在宁国府里做家仆。
半晌,他突然抓起桌上的旧册子和纸条,风风火火的道:“我这就回去跟老爷禀报此事——这好事儿老子都没能轮上,他来家想白捡便宜,门也没有!”
“记得别强出头!”
赖大紧赶着叮咛道:“那父子两个到底是二奶奶的心腹,又兼了二太太的差遣,这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你由着珍大爷去闹就是。”
“我省得!”
赖升头也不回的应下,飞也似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