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鸣看着沈君彬的脸,轻笑了一声。
原来,没有谁希望他活下来。
所有人都只看到他傲视众人的棋艺,何曾想过在他的整个少年时光都和棋谱度过。在孤儿院里每日只能勉强温饱,还要经常和年纪大的孩子打架,抢一块面包。那个院长对他们饿不饿肚子毫不关心,却是个棋痴,下得一手好棋的孩子就有多吃一餐的特权。
围棋对他来说从来就不是智慧的竞技,而是生存的机会。
他五岁的时候第一次拿起棋子,就好比手握刀剑。一场角斗中,只有一个人能胜出,唯有胜者而得活。
和他对局过的人都说他的棋路凌厉多变,多行险招,以命搏命。殊不知唯有不让对手猜到下一步的行动,才有取胜的可能;遇到同样强大难测的敌人时,只有先以自己作为诱饵,才能把对方进入牢笼。
战场之上,岂有礼尚往来,只有兵不厌诈。
直到沈老先生无意中发现了他,把他收作弟子之后,他才知道其实人生并非从头到尾都是血淋淋的搏杀。只是少年之时的性格已经养成,就算心怀好感也说不出半句温柔的话来,渐渐被同门所不喜。好在他习惯了一人独处,也不觉得多么不耐,只是进一步加深了心中的肯定:
所有的人都排挤强者。他们表面上装作不屑和厌恶,其实心里暗暗嫉妒,觊觎对方的强大。
强者和弱者之间,永远都不可能和平相处。
所以当沈君彬第一次微笑着邀请他下棋的时候,他用冷淡的言辞和眼神回绝了。看到那温厚端正的脸上显出尴尬的神情,沈清鸣心里甚至有一丝幸灾乐祸:
是内心不良的企图被发现了?还是觉得恼羞成怒?或者干脆和其他人一起联合起来再次把他排挤在外?
沈清鸣甚至耐心地期待了好一阵子沈君彬的反应,一贯料事如神的他这回却扑了空。
这个年纪最长却棋艺平平,笑起来颇有几分书生呆气的大师兄,竟然每天不厌其烦地来邀请他下棋。被拒绝了也不生气,总是在桌子上留下几个包装得很漂亮的糖果,后来简直变本加厉,完全不经过他同意就把夜宵留在门前。
既然吃了别人的东西,也不好继续板着一张冷脸。只是沈君彬的棋路和他的人一样,温温和和,进退有度,恨不能提告诉对方自己下一步打算是什么。
这样能赢才有鬼了!
久而久之,沈清鸣便觉得和他下棋简直是浪费时间。每次看到沈君彬就要走入死路,就立刻出声提醒他把漏洞补上。其实沈君彬并非庸才,往往一点即通,只是这呆子总把对手想成和他自己一样的谦谦君子,每每看不到对方每一落子背后潜伏的杀机。
“师兄,我落这一子,你能看到后面几步?”小鸣点了点自己刚落下的白子。
“嗯……五步之内吧。”沈君彬微微颔首。这一子落得甚妙,不过还算不得杀招,现在回援尚来得及。
“师兄一定觉这一步不构成致命的威胁,尚可回援。以师兄的性子,说不定觉得过两手再回援都来得及。”小鸣又抓了几个棋子在手,接连落下,“这不过是个诱敌之计,一旦师兄把主力放在这里,这些早就埋伏好的暗桩,正好把你的先锋一网打尽。”
“原来如此……”沈君彬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伸手揉了揉小鸣的脑袋。
看到沈君彬脸上流露出无论输了多少次都一如既往的欣赏之色,小鸣本想对他动不动就摸自己脑袋的行为提出抗议,不知为何又一次忍了下来。
沈君彬一直认为小鸣不过是个孩子,从他第一眼到最后,也都还是一个孩子。
他任性妄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也不留后路。沈君彬本质是极为温和宽厚的人,对小鸣这种不留退路,锋芒毕露一旦要赢就杀伐决断的性子,实在是只能容,而不能做些其他。
他一直觉得小鸣性子中戾气太重,后来从师父那里知道小鸣在孤儿院的遭遇之后就更多了几分心疼,天下的孩子五六岁时候不都还在父母怀中寻求疼爱,哪里为了生存非要如此,这样的孩子,难怪。
难怪瘦成这样。要好好补回来才行。
从那之后,他对小鸣的脾气,也更多了几分纵容疼爱。
沈派上下都不喜欢小鸣,对他怕过于爱。沈君彬有心弥补,但他一个大男人别说带孩子,连正经恋爱都没谈过,只好依葫芦画瓢,向朋友询问普通孩子是怎么生活的。朋友一开始还以为他有了成家的打算,后来知道他为了一个同门的小师弟操心至此,连连摇头笑他疯魔。
疯魔吗?沈君彬自己却不觉得。
他带着小鸣去山下游乐园玩,虽然他实在不知道游乐园啊,摩天轮之类的东西到底有什么意思,不过看到小鸣像个正常孩子似的大笑,他倒是觉得自己来的不冤枉。
小鸣拿着一个硕大的冰激凌香蕉船,上面插满了巧克力棒和一些自己都说不出名字的配料,花花绿绿有如一只火鸡,但是他喜欢,所以自己就算捧在手里也不觉得丢人——虽然总是有人议论,“那个大叔捧着好大的冰激凌哦,好夸张!”
既然把他当做孩子,就要全心全意,何须顾及他人想法。
每日陪他下棋,陪他散步,带吃的给他,夏天问他热不热,冬天问他冷不冷。问他是否安好,是否高兴,这些也都是自己力所能及对他好的。
但愿,他不要觉得寂寞,而在眼睛里露出那种比他的棋艺更让人觉得心疼的东西。
沈君彬记得他无数次和小鸣下棋,总是棋力不济,与他下棋当然是输的多赢的少。但是他从不觉得生气,就好比一只小动物,它的人生快乐不过就是通过唯一擅长的事情来表现自己的强大的话,就让他一直这样快乐下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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