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道:“你们,找到他了?”
那张狰狞的,刻薄的,恶毒的面孔立刻就浮现眼前,她的儿孙被绑走,就在不远处挣扎在泥泞里,她跪着,趴在地上哀求那人说“老爷,您慈眉善目,一脸佛相,您满门富贵,子孙满堂!老爷啊,我们没有卖了自己啊,没有卖啊……”
可那人却手里拿着一叠子卖身契说:“说什么呢?我们家大业大,还骗你们这几个?瞧见没?这白纸黑字,红手印都盖了,钱你们也拿了,怎么就反悔了?这帮子刁民……我看你老,我也不与你计较,来人赶紧打走,这臭的……”
他嫌自己肮脏邋遢,对自己脸就是一脚,自己的鼻血当时就出来了……
老太太心里难受却没有哭,那些过去的难受如今已经化为怒火,问了话,她就死死盯着自己的孙子,要等个答案。
陈大胜点头确定道:“是,找到了!那畜生压根不姓江,他是子野蓝家的二管事,名字叫蓝安江,孙儿打听了一些他家的事情,后便分析想,当年皇爷造反就一路死人一路征丁,路过子野那年正好就是谭家军在征,就谭二那脾气,他是谁的脸面都不可能给的,蓝家没办法就只能派了那管事出来,从外郡寻上一批倒霉蛋儿顶上,咱,咱家不走运,又男丁一大堆儿的,这便是起因了。”
两年过去,心伤在愈,战争的阴影也在逐渐消弭,陈老太太没有觉着这个消息意外,她们家就是无依无靠的逃荒叫花子,不是在这边受迫害,也是在那边,便是人不收她们,老天爷也没在意过。
这一路煎熬,其实这老太太恨天比恨人多,可如今找到仇家了,她就静坐在那里,半天儿终于憋出一句:“大胜,杀!杀了他!给你爹,给你们哥哥兄弟们报仇!啊?听到没?”
陈大胜他们一个头磕下去,认真道:“是,孙儿知道,孙儿们今晚回来,就是想跟阿奶说一声,我找到他了,他们跑不了,咱家的仇就要报了。”
老太太咬牙切齿一会,看孙子们又要连夜走,便提醒到:“你们媳妇儿都娇弱,这事儿悄悄做。”
陈大忠吸吸鼻子道:“哎,知道了阿奶,您自己个保重好身体,以后,您享福的日子在后面呢。”
老太太没说话,就安静的坐着。
陈大胜他们离开,也丝毫不担心这老太太因气而身体有个好歹,他们都清楚,经历了漫长的磨难后,陈家什么都不多,最多便是铁匠千锤百炼敲打出来的心,还有一副骨头。
报仇呢!阿奶怎么会倒下。
等几个孙子离开,老太太便静坐到了黎明。
黎明时分,太阳还没升起来的时候,那天也是蓝色的,却是墨染过的黑蓝。
老太太披着衣裳,就趿拉着鞋子,拄着拐杖来到院里看天,一直看到那墨蓝越来越亮,越来越蓝后,天总算是亮了,她忽然就笑了,对着天说:“呀,你后悔了吧?就开眼了吧?可晚了,我还是要骂你的,骂到死……我也是要骂你的!我就是死了,投生成猪成了狗,我也要骂你……”
这年盛夏天是燥热的,可是陈大胜一行人的心却是冷的。
而并不知道大难临头的蓝家,却在这一天拉着许多礼品在燕京四处寻访,他们要找当初与祖宗有些关系的旧友老亲,想踏上通天路,便得有些代价。
奈何,这大梁朝新贵多为邵商派,便是有前朝的大臣受到重视,蓝家前朝都攀不上,何论今朝?
且,随着过去的世家巨族重新回到燕京,为保富贵,谁不想走这条道?这些人撒钱的力道,比起已经要败落的蓝家,是要强上百倍的。
如此一天折腾,连个门槛都没看到的蓝家宗子蓝子立,就大白日坐在一处不大的院落里饮愁酒。
蓝家现下住的这处地方,乃是租住在燕京体面地方,是距大梁宫三条街,离六市口子不远的文显街,这边最便宜的三进宅子,一月都在一百五十贯,还不算吃喝拉撒,家里强撑出来的虚荣体面消耗。
本就是生打生入京,再住的与富贵圈远些,他的两个女儿不要说送入皇子府了,便是送与高官做妾氏,人家也未必能看上你。
何况蓝家的两位嫡女颜色并不好,甚至算得上是一般的。
天气炎热,住着大宅却不敢买冰,蓝子立就只能将两条小腿,杵在这小花园的流水中贪一二分凉快。
他也没喝一会子,与他从小相伴,一起长大,并被他信任的管事蓝安江便进了院子,见到他就小跑着过来说:“大爷,大奶奶跟小姐们回来了。”
蓝子立眼睛一亮,立刻扭脸盯着蓝安江看,可蓝安江却不敢抬头道:“小姐们又置办了点首饰,今日花的倒是不多,也就十几贯的意思,大爷可莫气啊!
这原也就坊间常有人说,那尚服局的几位主管姑姑喜欢去金铺看花样,咱今儿没有碰上,就多去几日,咱黄道吉日出门,就总有时运到的时候,大爷莫要上火啊。”
蓝子立无奈笑笑,饮了一杯酒叹息:“嘿!老爷我不上火,大爷我想上吊,这一月二三百贯的消耗着,老江啊,咱家就要上街讨饭了。”
他有些不理解的看着远处说:“你就说,这新帝咋就不能跟从前的学学呢?你说他要是多选选秀女,咱也不必废这个功夫了。”
蓝安江走过去,跪坐在主人的矮塌边上,帮他夹了几口下酒菜劝慰:“您也不要喝空腹酒,大爷,小的还听他们说,这是不赖陛下爷,这天下吧,凡举是个爷们,谁不爱新鲜颜色呢?他们说皇后嫉妒呢……”
“屁!”蓝子立大骂了一句道:“屁!你听外面胡说,难不成你家大爷我纳妾还得听你家太太的?礼法上是这样,可看谁这么做了,大梁朝皇帝可是开国的皇帝,他能怕皇后,哼!这就是坊间屁话,你下去吧,我且坐坐。”
蓝安江走了没几步,便听到他家大爷在他身后忧愁道:“老江啊,你大爷我这几日就苦熬的很呢!”
蓝安江贴心的扭头笑着说:“是了,天气燥热,大爷受罪了,您莫着急,明儿我就去人市看看。”
蓝子立轻笑:“恩,好好看着,眼睛要亮些,别给找你们大奶奶寻的那些老树根,没滋没味儿的,大爷我不喜欢,那花儿决不能老,花苞儿最好初绽才恰恰好,有点露珠儿的才娇乖,你说是吧?”
蓝安江心领神会点头,一溜烟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他放下褡裢关起门,便开始造起账册来。
他是蓝家世仆,相处的久了,知根知底手脚就不干净了。
他倒也不敢多贪,这次出门送小姐们侍选,是举全族的力量合了二十多万贯钱孤注一掷的。
他就是再贪婪也知道后果,毕竟他是个奴婢,日子要依赖主家,如此贪钱也就只敢,今日大爷酒钱上抹一点,明日马料钱上抹一点子,甚至大奶奶的脂粉钱儿,他也是敢抹领头的。
他这辈子,最不信任人性,便只信任钱财,这三文五文不多,可却积少成多么。
将今日账目造好,蓝安江吃着跟大爷一模一样的酒菜,他喝小酒到亥时初刻,又去厨子老婆那边摸了几把便宜,这才回屋安睡下来。
他却不知道,这顿酒竟是他在人间最后一顿酒了。
亥时末刻,几道身影从蓝家暂居的宅子墙头蹦下,这些人挨门往屋子里灌迷烟。
夏日里炎热,蓝家不用冰,便做不到门户紧闭,都是打着竹帘开着门睡的。
因有二十万贯钱,蓝家便带了不少护院入京,如此夜不闭户也不担心。
却可惜,他们遇到的却是老刀,未来这些人还会成为帝王手里最信任的老斥候,对付几个看家的护院,那是再简单不过了。
等一圈子迷烟放完,将三进宅子里的人都迷倒,陈大胜他们便在院子里肆无忌惮的搜查起来,这人走半圈就在前院边上的一处厢房找到了蓝安江。
如此这喝了小酒,又受了迷香的蓝安江,便被左右二十几个力道十足的大巴掌,外加上一瓢冷水给折腾醒了。
他醒来想喊,却被人卡住喉咙骨威胁,那凶人说:“敢喊?便一刀抹了你。”
说完真的拿出刀,对着蓝安江的大腿便是一下割肉皮。人家这人刀术好,真就只是开拃长的厚皮,丁点红肉没碰到。
撕裂疼痛瞬间传来,这蓝安江便彻底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