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酒楼雅间,推开门,恭敬道:“主子,人到齐了。”
几人请安,“陈大掌柜。”
陈漾正翘着二郎腿靠在桌边,见势起身,颔首道:“诸位不必客气,坐吧。”
众人落座。
陈漾视线一斜,看向站着的两位姑娘,挑眉笑道:“瞧我,考虑不周。来人,请两位姑娘里屋坐。”
“不必了。”季知意晃晃金算盘,“我们是来谢过陈掌柜的,礼节到了,我们也该走了。”
“合计着,”陈漾俊颜一笑,确有几分潘安之相,“你们就是来走个过场?”
“要不然呢?”季知意拉着掌珠往外走,临到门口时扭头笑道,“来陪您喝酒啊?”
季家六小姐可不是好招惹的,陈漾没计较,颔首目送她们离开。忽然想到什么,走到外廊前,低头冲掌珠道:“请季六小姐身边的姑娘留步。”
掌珠下意识抬头望去,只听陈漾道,“陈某惜才,姑娘若肯来店里帮忙,陈某倒履相迎。”
有时候,人想要拥有一束光,千方百计未必寻得,顺其自然未必错失。掌珠之前很想要一个在大商铺帮工的机会,这不就来了。
但如今,并不需要了。
“多谢,我会考虑的。”
陈漾颔首,转身进了雅间。
季知意用肩膀杵杵掌珠,“陈漾是奸商,他家连羊肉都比旁人家的贵。”
掌珠扯下嘴角,“也许肉质鲜肥。”
“一股膻味。”季知意一边嫌弃,一边掉转头,进店打包了一份胡炮羊肉。然后,豪迈地搂住掌珠,“我家珠珠真是厉害啊。”
掌珠弯唇,连自己都不知,自己还有这个本事。
此事在街坊传开,很快传到宫里。皇后听闻后,笑着对太子道:“这位明姑娘还真是令人惊喜。”
萧砚夕坐在灯笼椅上,面无表情地刮着茶面。此时,茉莉花香入鼻,却不及某人身上的桂香。
他放下盖碗,“儿子还有事,先回去了。”
皇后眼一抬,“每次跟你聊到明姑娘,你都搪塞。”
萧砚夕停在门口,回眸笑道:“母后不再嫌她出身低?”
“今时不同往日。”
萧砚夕笑意加深。日光映在侧脸上,笼罩俊颜,“那儿子就把她接进宫。”
“你等等。”皇后坐不住了,起身走上前,“此事非小,怎可戏言?”
“儿子像在戏言?”
“你要封她做什么?良娣、承徽、昭训、奉仪?”
每个级别的妃位,都代表女子身后的家族背景如何。
萧砚夕轻飘飘一眼,似是玩笑,“您怎么不提太子妃之位?”
“太子妃要自幼尊贵,世家出身。杜忘虽是权臣,但底子薄,加之明姑娘年幼被拐,名声不佳,难以服众。”
“名声是她能决定的?”萧砚夕不以为意,“她年幼被拐,该被同情才是。”
说罢,拍拍皇后手臂,“挺可怜一姑娘,怎么到了母后口中,就变成名声不佳了?”
皇后哑然,看着儿子转身步下石阶,挺拔身影没入日晖中。
萧砚夕回到东宫,瞧见徘徊在月亮门前的杜忘,凤眸一凛,“杜卿最近来的倒是勤快。”
他比划一个“请”的手势,君臣两人一道进了园子。
晚霞斜照。杜忘铁青着脸从宫里出来。随从吓了一跳,从未见过大人将情绪带在脸上。想是跟太子殿下闹崩了?
杜忘坐进马车,闭眼凝思。刚刚在东宫与太子交谈时,听出太子有纳掌珠为妾的意思。自己就掌珠一个女儿,即便失忆,也知女儿名字的含义。失忆前,他定是把女儿宠成了掌上明珠。自己的掌上明珠,怎能给人做妾?东宫侍妾也不行!况且,女儿根本不想入宫侍奉储君。
他深知太子的强势和雷厉手段。身为臣子,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但身为父亲,哪怕头破血流,也要保全女儿。
马车驶过繁华闹市,穿梭进窄巷。杜忘睁开眼,手摇铃铛。
车夫隔着车帘问:“大人有何吩咐?”
“拐去季家私塾。”
*
夜色朦胧,父女俩并肩走在街市上。路过一家包子摊,掌珠弯唇,“爹爹,我饿了。”
杜忘怕女儿腹中的小宝宝饿,指了指摊位,“咱们先吃点垫肚子。”
“嗯。”
两人坐在木桌前,杜忘点了几屉包子,外加一碟咸萝卜条。
掌珠拿起木筷去夹萝卜条,被杜忘挡住,“你有身孕,别吃腌菜。”
“...哦。”掌珠夹起一个包子,放在父亲碟子里,“爹爹吃。”
“诶。”杜忘淡淡一笑,也为女儿夹了一个。
掌珠莞尔,小口吃起来。
杜忘观察着女儿,问道:“这几日没有孕吐?”
掌权点点头,“胃口还好。”
两人在医术上都是门外汉,谁也没太在意孕吐的事。稍许,杜忘往桌子上放了几文钱,带着掌珠离开。
掌珠看父亲心事重重,试探着问道:“是宫里给父亲施压了吗?”
“没有。”杜忘揉揉女儿脑袋,“为父是在想,要不要把你送出城养胎。”
掌珠杏眸一瞠,与父亲重逢前,她是想揣着崽崽离开京城,可如今,她舍不得父亲。
杜忘何尝不是,刚刚相认的女儿,该留在自己身边享清福才是,可眼下的境况,也是无奈之举。而且,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太子的监控下,连医馆都去不得,真要等到女儿肚子大了,就露馅了。
当路过陈记雅肆时,杜忘停下脚步,“这店的菜品不错,咱们打包几样。”
掌珠点点头,随父亲进了店门。店小二过来招呼,“两位要点些什么?”
杜忘看着菜牌,点了几样特色菜。父女俩出门时,与迎面走来的景国公狭路相逢。掌珠下意识护住肚子,杜忘下意识护住女儿,淡凝着对方。
景国公是和司礼监的执笔太监一道来的,本是开怀大笑着,当见到杜忘父女时,鼻端一哼,新仇旧恨一并涌上心头。
执笔太监笑着拱手:“今儿赶巧,竟与杜大人遇上。”
杜忘淡淡还礼,拉着掌珠直接越过景国公。
景国公眯眸,暗呸一口,携着执笔太监进了店。他们是这里的常客。店小二直接引着他们进了二楼雅间。
酒菜上桌,景国公敬酒道:“小女的婚事,全劳靳公公费心了。”
“不敢当。咱家也只能给皇后娘娘吹吹耳边风。能不能成,还要看娘娘的意思。”
“那是自然。”
执笔太监抿口酒,叹道:“其实,最终如何,全看殿下。国公也知殿下的性子,薄凉起来连圣上都不认。”
景国公再次执起酒杯,“事在人为,无论成与不成,老夫都会记着公公的好。”
两人碰杯,酒水晃出些许,洒在桌面上。
饭后,景国公照旧赊账。店小二撇撇嘴,等他们离去,小跑进另一间雅间,“爷,国公爷又吃了一顿霸王餐。”
陈漾倚在贵妃椅上,单手转动折扇,桃花眼一盱,“把欠条拿来。”
店小二去往账房,将景国公这些年欠下的酒水欠条一并拿给陈漾,“加起来,一共欠了咱们一百两银子。”
寻常一个店小二,一年到头的聘金也不过三四两银子。而景国公一人就欠下酒店一百两银子,店小二能不气么。
陈漾将欠条一一捋顺,夹在账册里,递给店小二,“我跟景国公事先有约定,等他欠下一百两,就拿他珍藏的千年灵芝抵债,你拿着欠条去换灵芝吧。”
店小二挠挠头,“您是要给姑娘补身子?”
“话这么多?”
店小二嬉笑着接过账本,小跑出去。
屋里燃着地龙,有点闷热。陈漾摇摇折扇,起身走到博古架前,扭动玄关,一面墙忽然打开,陈漾大摇大摆走了进去。
密室内别有洞天,茶香四溢。一名男子正坐在泥炉前煮茶。
陈漾坐在对面,懒洋洋地问:“陛下打算在我这呆多久啊?真不打算回宫了?”
恒仁帝萧荆眼未抬,舀出釜中茶汤,递给他,“登基大典一过,朕就离开京城。”
这一次,是彻底的离开。
陈漾吹拂茶汤,啧一声,“有点苦。”
“朕的茶艺自然比不得你。”
陈漾笑笑,桃花眼熠熠有光,“陛下关心太子,却不见太子...这父子情,真让人费解。”
“人的情感本就复杂,哪是一两句话就能道清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更迷。”萧荆透过氤氲茶气,看向对面的青年,“就像你对屋里那女子。”
陈漾一愣,随即笑开,“让陛下见笑了。”
两人因茶结缘,算是抛去身份的忘年之交,否则,任凭陈漾再财大气粗,也成不了皇商。只是这重关系,外人几乎不知。
陪萧荆聊了一会儿,陈漾起身去往密室里间。里间内躺着一名昏迷的女子,三十二三岁,生得冰肌雪骨,美若西子,透着一股病态美。
八年前救下女子时,他还是个十八岁的少年郎。如今少年褪去青涩,成为腰缠万贯的巨贾,女子还是“睡不醒”。
自救下她时,她便得了一种怪病,常年昏睡,偶尔清醒,清醒后不言不语,很快又会睡过去。
陈漾为她请了不少名医,都治不好这个怪病。
她成了陈漾的负担,伴着蜜饯的负担。
至今,陈漾都不知她姓甚名谁,却心甘情愿陪了她八年。
外人都道陈大掌柜多情亦无情,可谁又知,他的执念有多深。
对于这一点,倒是和恒仁帝很像。只是恒仁帝的月光已经消弭,而他的月光犹在。然而,这抹月光是否愿意照在他的窗前,尤未知......
陈漾支开绮窗透气,感叹道:“姐姐已经十日没有醒来,真怕你就这么睡过去。”
待陈漾走后,床上的女子动了动手指头。
时至年末,杜府的花园内寒梅怒放,在飞雪中红艳如火。
这日,杜忘走进东厢房,对掌珠道:“礼部要在大年初一为太子举办登基大典,各府尚未婚配的嫡女都要参加,你意下如何?”
掌珠摇摇头,“女儿能借故不去吗?”
杜忘点点头,犹豫着拿出一道钧旨,“太子有令,令你三日后进宫,常伴君侧。”
掌珠脑子轰隆一声,向后退了两步,她没想到,萧砚夕对她生出这般强烈的占有欲。哪怕父女俩再三拒绝,也逃不过皇家的安排。
杜忘稳住女儿肩头,“别慌,为父来想办法。”
“爹爹有何法子?”掌珠眼底焦灼,心知转折的可能性不大。
杜忘鲜少的温和一笑,抚上她的脸,“珠珠要相信为父。”
此刻的掌珠读不懂父亲眼底的流韵,直到腊月十三,亲眼瞧见杜府火光四起时,才知父亲眼里的决然是何意。
当晚,杜家走火一事,不仅惊动了内阁、六部、顺天府等各大衙门,还惊动了三厂一卫,甚至整个皇宫。
萧砚夕从宫里赶来时,火势已小,衙役们拎着水桶进进出出。
男人的脸在火光中忽明忽暗,看不出情绪。
衙役架着杜忘和仆人来到萧砚夕面前,众官员一拥而上,嘘寒问暖。
萧砚夕揪住一名衙役的衣领,“杜府小姐呢?”
衙役赶忙道:“卑职这就去寻。”
萧砚夕松开他,一双凤目微微有了波澜。
子时一刻,大火被彻底扑灭,衙役翻箱倒柜,也没找到太子爷要见的女子。
众人跪地请罪。
萧砚夕负手睥睨跪在最前面的杜忘,“明掌珠呢?”
杜忘眼眸无波,“臣也想知道小女的下落。”
“丢了女儿,杜大人倒是淡定。”
杜忘眨下被浓烟熏疼的眼睛,“殿下是知道的,臣一向处事不惊。”
“处事不惊?”萧砚夕唇边绽出冷笑,弯下腰,附在他耳边,“好一个声东击西啊,孤真是小瞧了你们父女。”
宅子走火,东宫侍卫必然会现身救火,这给了杜忘送走掌珠的机会。而杜忘只需一口咬定自己与掌珠走散,就能跟皇家打马虎眼。
萧砚夕笑声寒凉,伸出修长玉指,点了点杜忘的肩,“欺君之罪,孤该如何处置你?”
杜忘自袖管掏出一个绣花荷包,双手呈给萧砚夕,“皇家之物,完璧归还。”
萧砚夕认得这个荷包,呵笑一声,这道免死令牌用的真是恰到好处。
杜忘抬头,不卑不亢,“强扭的瓜不甜,请殿下高抬贵手,放过小女。自今日起,京城内再不会出现她的身影。”
萧砚夕眸光越发寒凉,“不就是不想送女儿入宫么,何必大费周章?”
杜忘与之对视。
萧砚夕直起腰,居高临下道:“此女愚钝木讷,不配太子妃之衔,既然不想入宫,那便算了。”
一个女人而已,不要也罢。
萧砚夕没再停留,拂袖离去,周身散发凛然寒气。谁也没看见他掩埋在衣袂中的拳头握得有多紧。
明掌珠,今生今世,你最好别再出现在孤的面前,否则,后果不是你能承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