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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黑白李(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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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可想不到大家伙儿。所以你看,二爷来的小,四爷来的大。四爷不管我的腿,可是管我的心;二爷是家长里短,可怜我的腿,可不管这儿。”他又指了指心口。

    我晓得他还有话呢,直怕他的酒气教酽茶给解去,所以又紧他一板:“往下说呀,王五!都说了吧,反正我还能拉老婆舌头,把你搁里!”

    他摸了摸头上的疤,低头想了会儿。然后把椅子往前拉了拉,声音放得很低:“你知道,电车道快修完了?电车一开,我们拉车的全玩完!这可不是为我自个儿发愁,是为大家伙儿。”他看了我一眼。

    我点了点头。

    “四爷明白这个,要不怎么我俩是朋友呢?四爷说:王五,想个办法呀!我说:四爷,我就有一个主意,揍!四爷说:王五,这就对了!揍!一来二去,我们可就商量好了。这我不能告诉你。我要说的是这个,”他把声音放得更低了,“我看见了,侦探跟上了四爷!未必是为这件事,可是叫侦探跟着总不妥当。这就来到坐蜡的地方了:我要告诉二爷吧,对不起四爷;不告诉吧,又怕把二爷也饶在里面。简直地没法儿!”

    把王五支走,我自己琢磨开了。

    黑李猜得不错,白李确是有个带危险性的计划。计划大概不一定就是打电车,他必定还有厉害的呢。所以要分家,省得把哥哥拉扯在内。他当然是不怕牺牲,也不怕牺牲别人,可是还不肯一声不发地牺牲了哥哥——把黑李牺牲了并无济于事。电车的事来到眼前,连哥哥也顾不得了。

    我怎办呢?警告黑李是适足以激起他的爱弟弟的热情。劝白李,不但没用,而且把王五搁在里边。

    事情越来越紧了,电车公司已宣布出开车的日子。我不能再耗着了,得告诉黑李去。

    他没在家,可是王五没出去。

    “二爷呢?”

    “出去了。”

    “没坐车?”

    “好几天了,天天出去不坐车!”

    由王五的神气,我猜着了:“王五,你告诉了他?”

    王五头上的疤都紫了:“又多喝了两盅,不由得就说了。”

    “他呢?”

    “他直要落泪。”

    “说什么来着?”

    “问了我一句——老五,你怎样?我说,王五听四爷的。他说了声,好。别的没说,天天出去,也不坐车。”

    我足足地等了三点钟,天已大黑,他才回来。

    “怎样?”我用这两个字问到了一切。

    他笑了笑:“不怎样。”

    绝没想到他这么回答我。我无须再问了,他已决定了办法。我觉得非喝点酒不可,但是独自喝有什么味呢?我只好走吧。临别的时候,我提了句:“跟我出去玩几天,好不好?”

    “过两天再说吧。”他没说别的。

    感情到了最热的时候是会最冷的。想不到他会这样对待我。

    电车开车的头天晚上,我又去看他。他没在家,直等到半夜,他还没回来。大概是故意地躲我。

    王五回来了,向我笑了笑:“明天!”

    “二爷呢?”

    “不知道。那天你走后,他用了不知什么东西,把眉毛上的黑痦子烧去了,对着镜子直出神。”

    完了,没了黑痣,便是没有了黑李,不必再等他了。

    我已经走出大门,王五把我叫住:“明天我要是——”他摸了摸头上的疤,“你可照应着点我的老娘!”

    约莫五点多钟吧,王五跑进来,跑得连裤子都湿了。“全——揍了!”他再也说不出话来。直喘了不知有多大工夫,他才缓过气来,抄起茶壶对着嘴喝了一气,“啊!全揍了!马队冲下来,我们才散。小马六叫他们拿去了,看得真真的。我们吃亏没有家伙,专仗着砖头哪行!小马六要玩完。”

    “四爷呢?”我问。

    “没看见,”他咬着嘴唇想了想,“哼,事闹得不小!要是拿的话呀,准保是拿四爷,他是头目。可也别说,四爷并不傻,别看他年青。小马六要玩完,四爷也许不能。”

    “也没看见二爷?”

    “他昨天就没回家。”他又想了想,“我得在这儿藏两天。”

    “那行。”

    第二天早晨,报纸上登出——砸车暴徒首领李——当场被获,一同被获的还有一个学生,五个车夫。

    王五看着纸上那些字,只认得一个“李”字,“四爷玩完了!四爷玩完了!”低着头假装抓那块疤,泪落在报上。

    消息传遍了全城,枪毙李——和小马六,游街示众。

    毒花花的太阳,把路上的石子晒得烫脚,街上可是还挤满了人。一辆敞车上坐着两个人,手在背后捆着。土黄制服的巡警,灰色制服的兵,前后押着,刀光在阳光下发着冷气。车越走越近了,两个白招子随着车轻轻地颤动。前面坐着的那个,闭着眼,额上有点汗,嘴唇微动,像是祷告呢。车离我不远,他在我面前坐着摆动过去。我的泪迷住了我的心。等车过去半天,我才醒了过来,一直跟着车走到行刑场。他一路上连头也没抬一次。

    他的眉皱着点,嘴微张着,胸上汪着血,好像死的时候还正在祷告。我收了他的尸。

    过了两个月,我在上海遇见了白李,要不是我招呼他,他一定就跑过去了。

    “老四!”我喊了他一声。

    “啊?”他似乎受了一惊,“哦,你?我当是老二复活了呢。”

    大概我叫得很像黑李的声调,并非有意的,或者是在我心中活着的黑李替我叫了一声。

    白李显着老了一些,更像他的哥哥了。我们俩并没说多少话,他好似不大愿意和我多谈。只记得他的这么两句:

    “老二大概是进了天堂,他在那里顶合适了;我还在这儿砸地狱的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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