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脸的无辜:“没错,因为她是个品学兼优的大学生,也是城建部门急需的人才。”
“那后来呢,她有没有感谢你,她的家人有没有感谢你?”
齐浩楠粲然一笑:“咋可能不感谢呢,你把我乡党说得连一点儿人情味都没有了,他们送的礼太重了。”
王主任一下子来了精神,显然,他终于听到了有价值的东西:“这种态度就很好嘛,请再说具体点。”
“记得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有睡懒觉的毛病,早晨十点,听到‘咚咚咚’的敲门声,我穿好衣服打开门,是那女子跟他爸,她爸扛着一蛇皮袋子红苕,女子手里拎着一袋子小米,他们可是从家乡专门送到我家的,你说这礼还不够重吗?”齐浩楠的嗓门逐渐加大,“她爸用衣袖抹了把汗说:‘齐市长,你在咱荔县干了十几年,我也没见过你,这是咱那沙土地里的红苕,还有小米,拿到城里都是稀罕物。’”
王主任淡淡一笑,不耐烦道:“谈谈那个智障青年的事情。”说着拍了拍手里的卷宗,“智障青年黄小军,在没有任何招工手续、没有任何会议研究的情况下,安排在市环卫局清洁队工作,这件事在市民中已有传闻,并造成不良影响,请你说说里面的渠渠道道。”
“那就说说吧,这件事可能有两三年了。那是我去安平县四岔乡检查‘三夏’,吃完午饭,我给县长、书记出了道难题,要他们在本村找一户生活最困难的人家。他们知道我的脾气,只好硬着头皮来到了村东头的一户人家,一进院门,说实话,我这么多年见的穷困人家多了,但是眼前的情景还是叫我吃惊。主人是一个赤着脚、光着膀子的独臂老人,经随同的县民政局长介绍,才知道他的身世。此人叫黄振龙,五二年赴朝作战,在战斗中英勇负伤,在志愿军总部医院医治后,回原籍生活后娶妻生得两子,虽常年享受国家抚恤金,但很难改变困境。五年前,老婆因病无钱医治死亡,撇下了两个傻儿子……”
“我相信你不是在编故事,这类事情我也略有所闻。”王主任慢吞吞地说,“面对此情此景,也不该用感情去替代原则吧?”
“是的,你说得没错,我是用感情代替了原则,但是我齐浩楠做过的事从来就不后悔,这件事就是这些,全交代给你了,下面你也不必再问你和他有什么关系,事后他又是怎么酬谢之类的话了吧?”
王主任有些尴尬:“你讲的这些,组织上要有个核查落实的过程,等我汇报后再说。”
齐浩楠吸了一口烟,慢悠悠地说:“据我所知,‘双规’我这级别的领导不可能今天把事情说完,明天就叫你回去。这就显得你们纪检部门太无能了。”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笑道,“日子长着呢,我明天交待金水沟的事情,接下来还有文化广场、渭原大道、渭原宾馆、渭原大戏院四大工程,事情多得很,慢慢谈,详细谈,至少要待上它仨月俩月的。不过对不起,我也要讲个条件。”
“请讲。”
“我被大学请去作报告,他们还有七碟子八碗招呼,请问,下午的伙食安排好了没有,要是不让我喝几杯,我可就缺少激情了。”
齐浩楠一个月没有回家,辛弦只探望过一次,他们并没有见面,齐浩楠只通过工作人员递出来一张条子,上面写了四个字:想去种地。
省纪检委的确是花了不少的气力,经过三个多月的内查外调,找不出任何处理齐浩楠的证据,最后只好以违规提拔定性,不久就由市人大免去了他的副市长职务,等待组织分配。齐浩楠被“双规”的日子里,是有些看破红尘了。免职回家之后,他很少下楼,只把自己闷在房子里看书,一些曾经很熟悉的人纷纷离他而去。人只有在这样的境遇里才能体味到世态炎凉是什么滋味,齐浩楠的心里真是打翻了五味瓶,在这个世界上,余下的日子只有活给自己了,幸好还有亲人,还有朋友,他们永远不会抛弃自己。他想起刚刚上任时,市委书记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举旗问题,市委和市政府都在举,但对于市政府来说,方向容易偏。”他现在才明白,政绩不是做给老百姓的,而是要做给上级的,想到这里,他甚至都觉得轻松了。
齐浩楠和辛弦走进演出大厅的时候,启幕的铃声刚刚响过,紫红色的丝绒大幕徐徐拉开,指挥身穿黑色燕尾服,背对着听众举起了指挥棒。齐浩楠和辛弦在黑暗中摸索着找到自己的座位。他们刚刚坐稳,舞台上的灯光骤然发出一片光明,银色的指挥棒在灯光下划出一道弧形,第一乐章开始了。
辛弦在齐浩楠耳边轻声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就像是等咱们。”
齐浩楠手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下,轻声说:“我要慢慢地给你充电,欣赏交响乐很带劲,第一乐章出现,示意矛盾的起因、发展和暂时的终结。第二乐章,曲调缓慢如歌,内容往往表现一种生活的体验和哲理性的沉思,第三……行了行了,等回去再给你补课吧。”
齐浩楠全神贯注,这时第一主题已经出现,他感到贝多芬那逝去的灵魂又飘然回到了大厅上空,那傲昂不屈的气概表现出不畏艰难的性格,这真是个极有棱角的男人,真真正正的男人。他缓缓地合上眼帘,仿佛一股雄性的气息扑面而来,霎时感到血流加速,要冲破血管迸发出来。
在这个世界上,不如意的事数不胜数。一个人对美妙的和弦温柔的歌声无动于衷,不会从头到脚感到震颤,不会心旷神怡,那么这个人的心灵肯定是扭曲的、丑恶的……
齐浩楠微仰着头,仿佛已经睡去,在这个世界上,何谓光明,何谓黑暗,究竟谁才有评判权呢?
演出在一片雷鸣般的掌声中结束了。
走出音乐厅,雨还在缠绵地下着。
齐浩楠和辛弦撑着伞,走在烟雨路上,像一对久别的恋人。
齐浩楠仿佛还沉浸在剧院的气氛里,他轻声说:“我和乐器的情缘是从一把竹笛开始的。”
辛弦望着齐浩楠提醒道:“你不会是跟一个陌生人谈你的过去吧?”
齐浩楠忍不住笑了起来:“是啊,我身上有几根汗毛你都能数过来,我不会是神经错乱了吧?”
辛弦无言以对,她不知该怎样安慰他,面对这个曾经雄心勃勃的丈夫,此时此刻,她觉得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想到这里,一阵伤感涌上心头。
齐浩楠温柔地抚摸着辛弦的手说:“一生有你陪伴,很知足了。”
辛弦挽着齐浩楠的胳膊若有所思地说:“盛中国的名字很亮,中国人都知道,但对漱田裕子我却一点印象也没有。这反倒让我对她有了更大的关注。一个偶然的机会,朋友送我了一份画报。封面装饰得十分雅趣,金灰的底色,闪着墨漆光的小提琴,让我产生了一种迫不及待的阅读心情。漱田裕子是一位钢琴家,她和盛中国从事业上的搭档,日渐生情,成了生活中的伉俪。画面上,穿得很唐朝的漱田裕子,搭上一身西装的盛中国,一起演奏……漱田裕子那双白皙的手,在钢琴的黑白琴键上跳跃,让人联想到咆哮的海浪,山间的鸟鸣,春日的和风,在我的心中荡漾开一种温暖的情愫。”
齐浩楠悠悠地说:“弦子,难得你有这种感觉,生命是一种过程,我们完全可以把这个过程设计得诗情画意,它意味着梦想、勇气、新奇、刺激和执著,但很多时候事与愿违,伴随人们的往往是恐惧、贫困、悲伤和危难。在这个时候,音乐可以帮助我们,想想《泰坦尼克号》电影的结尾吧,那用音乐面对死亡的场面,是如何震撼人心!”
蒙蒙细雨中,两个身影在街灯下喁喁细语,缓缓而行……
昨日之事,恍如隔世。当年那个穿着补丁衣裳,站在崖畔上吹笛的齐浩楠,如今已接近天命之年。人生中所有好的不好的、快乐的伤感的都已经历。岁月悠悠,辉煌人生或失意人生都会过去,但是,惟有心中对音乐的那份眷恋却越来越依依难舍。
齐浩楠喟叹道:“音乐乃是我个人生命的延伸,就如当年的一只竹笛,尺把长,裤带上能别,袖筒里能掖,它曾经是我人生中的挚友。音乐也同样,将来我无论遭遇什么,无论身在何处,无论经历任何悲伤和失落,只要有音乐,我的心就不会空寂!”
辛弦久久地沉默着,她觉得齐浩楠今天格外彻悟,似乎对人生有了某种本质的参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