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乡政府二华里的姜沟村,由土专家胡广财设计、修建的一座大型苹果储存仓库,从今日起正式对外办理租赁事宜,内设先进的冷气保鲜设备。储位有限,欲租者从速……”
听到这甜美的声音,胡日鬼的心里美滋滋的,一路小跑着朝自家地里奔去。
瞧瞧!胡日鬼那个得意劲!他唤来儿子们,搬来椅子,二郎担山地坐在土窑前,几根头发梳得像鸟的羽毛,在箱底压了几十年的石头镜架在了鼻梁上。
一辆接一辆的小车朝他家地头开来,果贩们给他又递香烟,又说客气话,有的还竖起大拇指。看到这种场景,人们都纷纷议论起来:“原来这家伙是技高一筹呀!就这一招,比咱几十家种果子的收入还高得多,难怪他嘴里念叨着要挖出金疙瘩!”
胡日鬼一夜暴富,很有戏剧色彩。眼下,他已成为全乡经济活动的主要人物。在黄土高原这样的穷山僻壤,一个农民一下子挣十几万元,那绝对是件了不起的大事。信用社闻到风声,也主动派人义务为他整理票子。
这个火爆的独门生意一直做到年根儿,人们开始杀猪宰羊准备过年了,生意还很难收场,等打发完最后一位果商,离年根儿只有十几天了。
一时间,胡日鬼一下子变成了远近闻名的新闻人物。一大清早,他接到了广播站的通知,让他接受县报记者的采访。
“胡广财同志,我们是县报的记者。你设计的简易果库,不但给果商提供了方便,更重要的是让广大果农受益匪浅,使苹果价格稳中有升。你通过智慧和勤劳创造了一条迅速脱贫致富的路子,能谈谈此时的感想吗?”
胡日鬼怯生生地望记者,尴尬得说不出话来,别看他平时天南地北地乱吹,这会儿他真的是没词了。胡日鬼脑子一转,摸摸脸说:“你……你们等着……我,我叫个人来替我说。”望着胡日鬼远去的身影,记者笑了。
胡日鬼富了,他的发迹史和他的名字像风一样吹向四面八方。一大清早,柿子庄赶车的杨把式就叩开了胡日鬼家的大门,胡日鬼还睡眼惺忪地没有下炕,老杨二话没说,屁股一抬就坐在炕沿谝开了:“真人不露相呀,你可真了不起。你那位老太君让我捎话,叫你全家去那边过年哩。”老杨是胡日鬼赶大车时结交的老朋友,也是他丈母娘的邻居。
一提起丈母娘,胡日鬼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他面有得意地思考了一会儿,凑近老杨平心静气地说:“唉——去!我早就该去找我那丈母娘结账哩!话又说回来,她骂的还真是时候,不然,齐书记咋可能给我支招?”
“你丈母娘听到你风光哩,高兴得连拐棍都甩了。”老杨在胡日鬼耳边叽咕了一阵,便匆匆忙忙地走了。
送走老杨,胡日鬼把全家人吆喝在一起,他站在屋中间,手握水烟袋,像将军发布命令似的踱着方步:“今年是咱家大翻身的一年,雨豹,你会开拖拉机,今天跟爸搭车去渭原。刚才柿子庄的你杨叔说,那里有辆老红旗要卖,才三万元,我看划算,开几年跑不动了,光卖铁块子也能换些钱哩。走!今儿就把它整回来,把咱这多年的晦气给冲一冲。”
“我说娃他爸,咱家又不是乡政府,把个‘红旗’弄回来看往哪达插?”婆娘在一旁说。
婆娘的话让胡日鬼哭笑不得:“真是妇道人家,也难为你咧,这些年光顾着给我过光景呢!‘红旗’就是人家城里果贩子坐的两头平汽车。老汉我赶了一辈子的大车,今儿个让我也给咱耍耍这铁驴子,威风威风!”
现在的胡日鬼,在这个五口之家具有不容置疑的权威性。当天下午,他果真神气十足地坐着雨豹开的两头平回来了。这一爆炸性新闻不胫而走,方圆几十里都被传得沸沸扬扬。
大年初一的早上,擦得黑明泛亮的两头平威风凛凛开进了柿子庄,车头端端正正顶在丈母娘的家门口。好多年没有光顾了,胡日鬼叫雨豹按响了喇叭,透过挡风玻璃,胡日鬼用炫耀的眼光望着渐渐围拢来的村民,他就是想让他们看看他有多么气派!
胡日鬼的丈母娘乐呵呵地踮着小脚迎出家门。老人望着从车里走下的一家子,布满皱纹的脸上乐得像朵盛开的菊花:“我从小看大,就属俺家这大女婿能行,有出息,要不,我咋能把女儿嫁给他。”
胡日鬼慢腾腾走下小车,用复杂的目光打量着丈母娘,笑了一笑。
“婆呀,前些年你咋不这样说呢?哪一年你不是撵到俺家门口,把俺爸骂得不敢出家门?”老二雨虎为老爹打抱不平,语气显然是和老人逗嘴。
“好这崽娃子,你懂个啥,婆不骂你爸,你能穿新褂褂,能坐两头平?这都是婆的功劳!日后你这几个崽娃子再不正干,我还要骂哩!”
老人家把亲人们迎进屋里,这一刻,以往所有的不快统统烟消云散了。胡日鬼洒落地掏出一包红塔山,用指头在底下一弹,散发给前来看稀罕的乡党,寒暄几句后,才双手一背,迈着方步朝里屋走去。丈母娘早已在炕桌上备好酒菜,欢乐的气氛很快便充满了小屋。坐在墙根的胡日鬼很少言语,对丈母娘说话也显出不屑一顾,丈母娘心里明白,也全然不在乎,仿佛以前的事全忘掉了。
就在这时,一个娃娃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大声喊道:“不好咧!不好咧!羊顶车呢!羊顶车呢!”
听到喊叫声,胡日鬼呼啦站起来,和儿子们一起冲了出来,果然有一只老公羊正用头奋力地顶着车门,发出“咚咚咚”的响声。胡日鬼惊呆了,那“咚咚咚”的声音就像榔头砸他的脑门。儿子们连踢带拉把撞得满头血淋淋的山羊拉开,好斗的大山羊像是还在气头上,继续挣扎着……
事态终于平息了,胡日鬼瞅着被顶得坑坑洼洼的车门,沮丧地点了支烟蹲在车旁,看看羊再看看车,看看车又看看羊,“噢。”胡日鬼终于明白了,“狗日的,原来是这码子事。谁都不怪,只怪咱这车擦得太亮哩,羊一盯,两头平里还有一只羊。羊越想越窝囊,我也是羊,你也是羊,我可怜的主家连个烂棚棚都搭不起,你还坐的是两头平!”
春节刚过,胡日鬼的二期工程又开始破土动工了,推土机喧天吼地搅得满天黄土飞扬。一些手头紧巴的庄稼人,无限感慨地站在推土机旁,观看这钢铁动物怎样在地上拱出一个大坑槽来,隆隆的马达声震撼着他们的心扉。
姜沟村院连着墙,墙连着基,每家的情况大家心里都有本账,大部分人家虽然不再为断炊烟而犯愁,而新的愁事却接踵而来。如今这世事,手头没有钱,什么也干不成。小到油盐酱醋,大到农药化肥,买不回来,人的日子就不好过,庄稼、果树就不好好长。脑子灵醒的,逐渐摸索出自己的致富之路,脑子笨的或是缺乏劳力的,只能守住自家的几亩薄地过光景。联产承包十多年了,农村两极分化逐渐显现,这将是中国未来发展面临的巨大问题,政治家们将要为此而受到严峻的考验。
眼下的贫困人口怎么办?
陈跛子和胡日鬼交情很深,他称呼胡日鬼为鬼弟,胡日鬼叫他跛哥。现在,跛子领着豁牙漏气的小儿子,来到了胡日鬼的家。一进门就开门见山地说:“胡日鬼,给我娃找个事干吧!”
胡日鬼看着爷俩一脸可怜相,仿佛看到了自己一家恓惶的过去,忍不住鼻子一酸。他怎能忍心拒绝他们呢,可他又怎能答应他们呢?他知道,自从村上大面积栽种果树以来,大多数乡亲手头都有了钱,可仍有像陈跛子一样穷得叮当响的村民在赤贫中挣扎。
“他日鬼叔,你拉娃一把吧,我把光景过烂包咧,家里连量盐买油的钱都没得。”
胡日鬼怜悯地看着陈跛子,继续吸着水烟袋。陈跛子感到万念俱灰,他是个急性子人,看胡日鬼装聋作哑,一下子火了:“好我的兄弟呢,我真想把你叫声爷!你以前逮个虱都要给哥掰条腿,真没想到人一有钱就变成这怂式子哩!”
胡日鬼并没有发怒,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好我的跛哥呢,我可以帮你一时,可帮不了你一世呀。想当初,我恓惶的时候,连你都拿尻子笑我。是齐书记帮我刨出了穷根,给我过了真招,才有现在的光景。”
陈跛子哭丧着脸说:“我没你命好,谁能给我把穷根子刨了。唉,人要是倒了霉,喝凉水都会塞牙。自从去年麦前死了娃他妈,日子越过越烂包哩。”
胡日鬼一脸真诚地说:“跛哥,不是俺不帮你,你这头一开,到不了明黑,我这屋里就要来一群,都是乡里乡亲的我得罪谁都不好。是这,我给你拿二百元先跟娃回去,时令不饶人,等庄稼种毕,再给园子上点肥,明年一挂果你日子就会好过些。”
送走感激不尽的陈跛子,胡日鬼心中升腾起某种庄严的责任感,他突然想到:“我为何不再向齐书记讨个发财之道,把事情干大,不就需要更多的劳力吗?”
当然,首先是资金问题,胡日鬼估算了,将手头二十万算上,再到信用社贷上一笔款子,搞一个像样的果品加工厂,只要路子对头,事情一定越办越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