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口气,又蹙起眉头,问道:“那是……陛下命人看着我之事,有了眉目?”柳天翊微一颔首,没有说话,苏子澈紧紧地盯着他,立刻追问道:“是我身边之人?”柳天翊又点了点头,忽地抬头望着他道:“殿下请先息怒,否则,臣不敢说了。”苏子澈扬唇笑了一下,眼底一片森然冷意:“你说吧,我倒要看看是谁,能有如此胆量,做出这等背主负恩之事。”
柳天翊迟疑许久,若眼前之人是先帝,他自然无需如此拐弯抹角,直截了当便将结果禀报了,可眼前之人毕竟不是冷静自持的先帝,而是重情重义一向以真心待人的苏子澈,他才不敢将真相说出来。苏子澈渐渐失了耐心,语气不悦道:“你既然不想说,就等你想说了再来找我。”言罢拂袖而去。
柳天翊在他身后叫道:“殿下!”苏子澈停下脚步,缓缓地转过身来。柳天翊郑重地叩了个头,待直起上身,方缓缓说出一个名字来:“陆离。”
苏子澈呼吸一下便乱了,他完全不敢置信,只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你说什么?”柳天翊凝视着他的眼睛,声音平稳而沉静:“殿下听清了,不是么?”苏子澈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眉头拧成一团,退却几步道:“这不可能!陆离不过四五岁时就已经进宫伴读,此后一直陪伴在我身边,他是我的伴读,整个长安城都知道他是我的人……你说他……你有何证据?”
柳天翊望了下无人的四周,眉头微微一蹙:“殿下要臣在这里说?”苏子澈重重点头:“就在这里。”柳天翊从袖中取出一个细小的纸卷,双手呈上道:“请殿下过目。”苏子澈接过来,指尖不易察觉地一颤,他展开纸卷,那纸不知是何材料所制,薄如蝉翼,明明极小一个纸卷,展开后竟有巴掌大小,他的眼睛在纸上草草掠过,上面内容比之上次所见少了许多,却依旧十分详尽,他粗粗看了一下所载之事,摇头道:“这能证明什么?跟陆离什么关系?”柳天翊道:“这是臣从陆离亲手所放的信鸽脚上取下的。”
苏子澈一怔。
柳天翊又道:“臣原以为此人应当是殿下的亲兵,派人悄悄探查,结果一无所获。所幸派出去的探查之人中,有人无意间发现一只信鸽,正欲截下时,发现陆离在那附近,是以臣擅作主张,派人监看了陆离一段时日,果然大有收获。”
苏子澈只觉心绪纷乱如麻,又仿佛一片宁静,他听到自己在说:“这不是陆离的字迹。”柳天翊道:“这是陆离左手所写。”苏子澈想要凝神细思,可是却无从思起,脑中来来回回只有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陆离入宫伴读时不过四五岁,四五岁的稚子,便能听从太子之令监视我,还能毫无芥蒂地陪我十几年?”柳天翊道:“殿下那时年龄太小,即便陆离心思有异,怕是也难察觉。”
苏子澈怔怔地道:“伴读是先帝选的,并非——”话音戛然而止,幼年之事,他大抵都已忘记,可选伴读这等大事,后来还是听别人讲过。十七皇子三岁那年选伴读,本就是太子向先帝奏请,并亲自为胞弟考校选拔出了长安城最是天赋异禀的四名童子。原来早在十六年前,他的三哥,他曾以为可以相守一生的兄长,就已经对他产生了不信任。不,从来没有信任过,又谈何不信任!
柳天翊沉声道:“想来殿下不知,四位伴读是今上亲自为……”苏子澈打断道:“我知道。”柳天翊沉默了一下,又道:“宣武十八年,肃州有一书生作诗赋抨击朝政,言语之间大不敬,先帝怒而下令诛其九族,哪知此令下达后,竟牵出陆佑一家。陆佑与那书生一家原是远亲,因为一些家族矛盾,几十年前便断了往来。可此番一出事,陆家恰恰也在其九族之内。当时是太子不惜冒犯龙颜,在大殿前跪了数个时辰,方求得先帝松口,放了陆家一条生路。至于次年北疆战事起,陆佑投笔从戎,立下累累战功,被先帝封为定军侯,都是后话了,若没有当初太子的一力维护,哪有今日的定军侯府。既然太子于陆家有大恩,那么陆家长子私下回报一点太子的恩德,想来也不足为奇。”
苏子澈偏开眼,正值申时,天边日头渐渐西斜,河水未曾停歇地向东流逝,树林中不时传来虫鸣鸟叫之声,远处还有士兵操练之声,倒衬得此时此地的异常安静。他说不清自己是伤心还是愤怒,也不知要如何处理此事,只此一刻,他无意识地朝着营帐方向走去,柳天翊在他身后连着叫了数声,他却恍如不曾听到一般,未给予任何反应。
不知为何,此时他心里想到的,竟是年幼读书时,兄长教他的一篇《春赋》。
百丈山头日欲斜,三晡未醉莫还家。池中水影悬胜镜,屋里衣香不如花。
他记得是在自己六七岁的时候,兄长欲教他此篇,他却一心想着去放纸鸢,撒娇耍赖不肯学,兄长无奈之下,只得带着他去了曲江畔玩耍。那是阳春三月,长安城最好的季节,他一直玩到尽兴才肯罢休,回去时与兄长乘坐同一肩舆,不经意一个转头,恰对上天边渐渐西斜的太阳,暖融融的阳光毫无阻隔地照进了他的心里。
而今虽身在岭南,眼前景色却与当年别无二致,可他偏偏觉得周身只有阴冷的湿寒之气,不见丝毫暖气,过去无所顾忌的欢笑,而今回首,竟已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