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姑娘见他进来,附在老人耳畔说了句什么,老人颤颤巍巍起身,眯起眼问道:
“请问这位公子是从何处来?”
成去非沉默片刻,自袖管中掏出那封书函,轻轻抚平一阵,那上头的血迹早已干涸乌黑,而刀鸣马嘶犹在耳畔,只是年轻人的尸骨葬于他乡,血肉应早不在人间,一抔黄土,无墓无碑,碧血丹心,不是小武一人的,而是那无数平凡又不平凡的将士们的。
“老夫人,”成去非只觉含了满口的鲜血,几乎张不开嘴,小武的家书是别人代劳而写,他并不识字,亦不会写字,成去非抬首看了看老人那一双泪眼,只把信塞至老人手中,低声道:
“这是小武给您的家书,我是他的长官,却……”
要如何告诉一位母亲,她的孩儿再也不会回来,只因他的功业,要踩着无数尸骨而上。而她的孩儿,不过是籍籍无名中的普通一员。倘死去的是他成去非,那么史册上会给他空出一笔,记下他的姓名,那么无数个小武,不过是史册上的一串数字而已,成去非不忍不能相看眼前母亲的失望与泪水,却只听那老妇人道:
“原来是将军,他回不来了,是吧?”
成去非道:“我没能把他带回给您,是我的罪过……”
老人干枯的眼中忽涌出两道浊泪,她依然平静:“他为国而死,我没什么好说的,请将军不要自责。”说罢冲那女孩子柔声吩咐了,“阿宝,去给将军弄碗水喝。”
成去非心头陡然狠狠一酸,不仅仅为那年轻人的舍生忘死,更为老母亲的深明大义。这便是国朝的母亲,这便是国朝的儿郎,国难当头,文不爱钱,武不惧死,这本该是国朝的理想,是苍生的理想,然而,终而终之,这份理想,也许注定只是一份理想。
“将军请喝水。”阿宝细细的声音响起,成去非双手接了过来,女孩子眼睛虽清亮,可面皮却是微微泛黄,并无青春的红润,他看了看阿宝,一时出神,阿宝见他迟迟不喝,低首搓着衣角小声道:
“我把碗洗了五遍。”
成去非恍然大悟,忙一口饮尽,把碗递还给她:“阿宝,你家的水很甜,我方才只是想事情,并没有其他意思。”阿宝羞赧点点头,乖顺地仍退回原位。
“这是小武的抚恤,请老夫人收好。”成去非呈上相应钱财,老妇人朝阿宝示意了,阿宝上前接过,置放于窗前的小盒中,听那边老妇人已安排道:
“阿宝,你去送将军。”
成去非默默躬身见礼,再多的言辞换不来鲜活的生命,他亦无意多逗留。阿宝细长的影子看起来伶仃可怜,成去非正欲同她告别,阿宝忽道:
“将军,出去打仗的人如果不能回来了,就会给他的家人钱财吗?”
成去非应道:“是的。”
阿宝眼圈一红:“如果不给,是不是打仗的人还是会回来的?”
话是小姑娘反着推的,成去非不知该如何作答,忽察觉不对:“阿宝,你这是何意?”
“我爹爹三年前也是去并州,我跟祖母小叔叔一直等他,可没人给我家送钱财,也没等到爹爹回来,爹爹是不是迷了路呀?”
阿宝已开始抽噎,成去非突然怔住,似在思索:“小武就是你的小叔叔?”阿宝含泪点头,成去非又问,“你祖母只有你爹爹和你小叔叔两个孩儿?”阿宝再次点头,成去非心底发紧,望了阿宝片刻,小姑娘仍梳着双髻,满面通红,那朵晚香玉早不知何时被碾于脚下,零落成泥,正如她的爹爹,她的小叔叔,一样转眼成灰。
他身上朝服未除,腰间仍佩着水苍玉,遂解下塞给她:“阿宝,好孩子,好好照顾你的祖母罢。”
说着不等阿宝推辞拒绝,折身大步去了,徒留阿宝愣在原地,捏着那块美玉,再次嘤嘤哭泣了起来。
成去非回到乌衣巷时,虞府下的帖子刚到,高僧支林赴虞家之宴,大司徒这是请他过去与会。大司徒曾多次赴庐山拜会支林,如今支林应其所邀算是礼尚往来,支林已于宫中讲学三日,天子、太后及后宫女眷,无一不参会聆听高僧讲道,这接下来,便轮到各大世家了。
屋里已点了灯,成去非立在屏风后边换衣裳边吩咐赵器:
“我不回帖子了,你去虞府知会一声,说我马上就到。”
赵器知他并无此种喜好,不知这回为何答应得如此爽利,正欲领命而去,成去非又喊住他:“找个婢子问问殿下的意思,帖子上请了殿下。”
虞府既请到高僧,他府上本就喜谈玄说易,常高朋满座,今晚定更是宾客如织,既如此,殿下虽是金枝玉叶,但终归是女子,此等场合,殿下要如何出席呢?赵器摇首叹气,匆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