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丈软红之外,晚辈倒有个法子。”
温仪笑道:“伯渊请说。”
“上书乞骸骨即可。”成去非遥遥望着那帷帐中隐绰人影,正是伶人们在奏乐,以导仙鹤亦舞亦鸣。
寥寥数语,说的温仪心底一惊,脑中转了几圈,想着以成去非的性子,断不是轻易玩笑之人,尤其此刻,乌衣巷的大公子面上仍是寻常冷淡神色,顿叫温仪心中浮起一丝惑然,又夹带着几分不安。
成去非已信步走动起来,一一扫过这周边景致,微微仰面道:“前人张季鹰有莼鲈之思,大司农怎么就不能有白鹤之念?再者,大司农为官几十载,想必早厌倦这其中百寒百暖,乍阴乍阳,实在不能不让人艳羡眼前这白鹤,朝戏于芝田,夕饮乎瑶池,如此陈情,今上自会体恤,箕山之风可得矣。”
闲手拈来这么一桩,就让温仪几乎无话可接,他这才意识到,今日乌衣巷的大公子,是别有图谋来了。末了这两句,是替自己连请辞表都想好言语了吗?温仪此刻到底生了不满,这半日下来的那点兴头雅趣,登时一扫而光,台阁权势渐重,朝野之上,无人不晓,如今真假难测地来劝自己致禄,也实在逼人太甚,可面上却仍带着笑意道:
“伯渊此言差矣,我倒无法同张季鹰那般痛快,只因承蒙天恩,不敢因私情而忘公,至于伯渊所说,待有一日,老朽年迈至无用之际,自当着葛巾布袍,临风敞怀,再享幽致。”
那边笙箫不断,温仪却已略感心烦,转身喊来一婢子:“让他们停了吧。”说完对成去非笑道,“偶得闲趣,已弥足珍贵,当下我还不敢奢望羽觞随波常伴于身。”
这两句语气又轻松下来,成去非听罢微微颔首,却道:“闲云野鹤,飘然出世,眼下,大人别无选择。”
温仪心底陡然大动,一直满载笑意的双眸忽就凛了一下,那面上横横竖竖的纹路似乎也跟着肃然起来,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成去非道:“伯渊这话我就听不懂了,何出此言?”
话已然到了必要说开的田地,成去非端起投食用的器皿,一面漫不经心引着那鹤,一面正色问:“翻修钟山帝陵,这一笔花销账目,大司农上报给的台阁,这件事,大人没忘吧?”
温仪呆了片刻,事情已过去一段时日,成去非忽将将重提,不能不让人警惕,只点头称是。
成去非哼笑一声:“大人记得便好,这其中曲折,我不说也罢,既然如此,大人要等到查到头上来,才肯引咎?”
如此语焉不详,却又字字扎心,温仪听得手底冒汗,他不能断定成去非知晓了多少,但肯定是已知内情,遂才有把握前来,只是,当初递往台阁的文薄,并无异议,不过是例行惯事,寻常到毫无引人注目之处。那么,成去非又是如何想起来翻出此事的?
成伯渊实在年轻,年轻到让他们这一众老臣产生错觉:年轻人不过想搞些别样气象,总要推陈出新,来标榜他们与老一辈的不同,然而就在此刻,眼前的年轻人,却让已知天命的温仪真正体会到乌衣巷的大公子身上所带来的无尽寒意,让他忽然间就明白:年轻人要的绝不是表面,年轻人亦是贪婪的,要的更多,且绝不止步于浅尝辄止而已。
冬日的风,在江南也是冷而刺骨的。前两案的阴霾还未散尽,温仪并不想自己成为尚书令的最后一把火,注视着成去非有时,才道:
“伯渊,水从来就没有清过,它彻底清了,也就养不得鱼了。”
成去非彻底没了表情,这样的巧言令色,他听得实在太多,似是而非的道理,总有让人误以为真的能力,就如此刻大司农这几句仍不过是为自己辩解的言辞。
“可惜,江左的水,如今不是太清的问题,而是,”成去非把手中余食一下掷尽,这才冷冷续道:“它已是太浑浊,同样也留不住鱼。大人杞人忧天了。”
温仪肩头似轻轻抖了一下,眼前年轻人语调并不高,情绪间也并无太多异样之处,只是冷冷清清道出这简单两句话,就足以听得人里外透凉。
待成去非再扫了几眼白鹤,举步一面走,一面道:“大人文辞功夫向来好得很,一定无须晚辈担忧。”
温仪恨他如此平静的姿态中蕴含的如此压迫弄权,可把柄到底已在成伯渊手上,乌衣巷大公子是连骨肉至亲都可一手断送之人,又怎会念及已故太尉……
想到这,温仪便问道:“为何不把此事交付廷尉?”
成去非并不回头,只是略一顿足:“晚辈是保全太尉颜面,同大人并无干系,还望大人好自为之。”
温仪终是觉得意外,沉默片刻,等成去非离去了,才忽意识到,就这般松松爽爽遂了他成伯渊的意?眼目触到那群鹤,思及方才那番有意引话的前奏,一阵恶寒,这抹冷笑还是凝结在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