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农着了风寒。
日头出奇得好,他坐在后院植满睡莲的鱼池旁小憩片刻,让自己像脚边那些又白又干的石子一样接受阳光暖融融的烘烤。
他告假的当日,也正是太极殿朝议大将军加九锡的那一日。
长史一人舌战百官,又死了个韩伊,这些,皇甫谧都清楚,不用亲眼见,脑中也能想象出太极殿当日情形。
想到这,他叹息着摇了摇头,目光如秋林夕照,含着一股苍老的意味。很快,后头有细碎的脚步声响起,是史青来了。
“你来啦?”皇甫谧被日头晒久了,眼睛有些花,打量片刻才看出是史青。史青手里还端着药,是方才进府时特地从下人手里接过的活计。
“老师,该用药了。”史青小心翼翼伺候着,见皇甫谧一口气喝完那碗浓汁,随即起身替老师轻轻拭了拭嘴角药渍,才安心撩衣坐到了一侧。
“你手头的《农政全书》定好框架了没?”皇甫谧十分挂心此事,脑中虽昏昏然,可开口问的第一件事便是此。
史青略略一见礼才恭敬回话:“弟子打算分上、中、下三卷来写,上卷以水稻栽培为中心,中卷则以养牛为主,下卷考虑阐述栽桑养蚕等事宜,不知老师有何高见?弟子也好查缺补漏。”
“经世大务,总不出外、教两端,而养先于教,尤以农桑为首务,你这样便好。”皇甫谧长吁一口气,嗓子眼不觉有些发痒,遂轻咳一阵,史青正欲起身,被他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不必慌张。
正是这一阵,皇甫谧脑中思绪纷涌不止,竟无端忆起了旧事。许是老了的缘故?人一老,记忆里的人事就越发葱茏。又或许是病的缘故?乌衣巷成若敖此刻不也正在病中么?
一些他认为早该缥缈不明去无踪迹的人和事,全部一清二楚地藏在心底。
熟悉的音韵在唇齿间接连滑过,仿佛要将他带回从前盘根错节的岁月里。但他发不出声。名字被强行吞咽回去,火辣辣的,又呛又酸,像变质的酒穿肠入腹,偏偏还余留着几许香醇滋味,令人苦痛却又不舍。
嘉平年间,他们都还年轻得很,大将军广交天下名士,坐而论道,高谈义理,一时风云际会于此,妙言口耳相诵,知交携手同游,纵论文章千古事,快意平生,欢乐今朝。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最初的风雅兴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对时局的忧愁。而最初那批名士,在其后不久的一次瘟疫中渐次死掉,突如其来的大规模死亡,让人触目惊心,直到最后,再传来死人的消息,大家都不复一早的慌张,反倒更坦然了。
而他们,则躲过了这次天灾,也是自那重疫之后,大将军性情突变,仿佛先前澎湃激荡的图像顷刻即在眼前枯寂了,就像那一代才华天纵的人短短数年便零落殆尽一样。
累累白骨至今仍静卧建康的衰草残阳中,大将军于碑前悲恸大哭的场景,也仿佛就在昨日。
可细细算来,二十载倏忽而过。
如今,当初的天灾早逝于记忆深处,那么,往后的人祸呢?
谈话骤然断掉,老师似乎沉浸在一种难以言传的情绪中,史青不便打扰,本打算问的话,此刻也迟疑了。
“阿青,你有话想说?但说无妨,自家墙垣之内,不需要避讳什么。”皇甫谧何时回的神,史青竟未曾发觉,便微微沉吟了片刻,在思考恰当的措辞。
“老师病了这几日,大将军可曾遣人来看老师?”
“嗯。”皇甫谧早料到他要问时局,简单应了一声。
“弟子有些事想不明白,希望老师解惑。”史青的声音忽像绷紧了的弦,目光驻留在皇甫谧身上。
皇甫谧则慢慢阖上双目,颔首示意他说下去。
“听闻大将军的九锡之礼已定,老师为何不去道喜?大将军府邸这几日,门庭若市……”史青目中渐渐露出一丝隐忧,老师这么些年一直和大将军交好,自有“智囊”美誉,可自从举荐王宁一事,似乎就和大将军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龃龉,好在并州大捷,宽慰人心。但接踵而来的便是九锡朝议,老师竟缺席了当日早朝,这不免加剧他的担忧……
更何况,长史已成大将军眼前第一红人。
“我问你,大将军加九锡是为了什么?”皇甫谧沉沉开口问,不等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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