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府。
王昉由言嬷嬷扶着走上了程家派来的马车, 马车看起来很是低调,只是在外边放了一块用乌木制成的木牌,上用朱砂书写一个“程”字。车内倒很是宽敞,不仅布了茶案,还备了一个小箱阁,头一层放着糕点、果子还有茶具等物,下一层便放着被褥软枕, 是供人在路上歇息用。
除此之外, 茶案上还放着一个香炉…
这会正从这三脚兽形的香炉中缓缓飘来几许果子香味。
王昉平日大多用的是百濯香, 冷月香这一类的清冷香味, 如今偶然闻到这股子甜腻的味道还有些许不适应。好在两边的槅扇都已经被打开, 随着外头传来的三月春风轻轻一打, 散在空中,倒也不至于那般令人难受。
马车已行了起来…
言嬷嬷取出两个软枕放在她的身后, 一面是柔声问她:“表姑娘可要先歇息一会?这儿离府里还有段距离。”
王昉摇了摇头,是笑着说道:“我这一路歇息的也够多了…”
她这话说完, 是取过先前翻阅的书册,便又跟着一句:“嬷嬷不必担忧我会无聊,我看会书便是。”
言嬷嬷笑着轻轻“哎”了一声,她看着王昉点了点头:“老夫人当初还总说您是闲不下来的性子…”她这话说完, 是亲自倒了一盏茶放在茶案上,才又说道:“转眼几年没见, 您竟似变了个样。”
王昉握着书册的手一顿, 她也未曾抬头, 任由春风拂面,轻轻一笑:“总归是长大了。”
…
程府坐立在永安巷。
永安巷并非富人所居,也非达官府邸,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民坊巷子罢了。
巷子口的一座白墙上,用笔墨书写三字“永安巷”…
经历了一年又一年的日晒雨打,这三字与白墙已有些斑驳起来,沾上了几分岁月留下的沧桑感。
程家祖祖辈辈皆住在此处——
其中约有百户人家皆姓程,因此这永安巷便又被当地人唤作“程家巷”。
永安巷呈圆形包围的模样,屋子都是一个样式,只是院落有大小之分…往外的大多是一进院落,越往里院落也就越大。
马车一路往里走去,有不少大门皆大开着,其中小童、老人或是坐在院中,或是坐在门口聊天说话,一派安和。他们瞧见这一辆马车从巷口缓缓行来,待瞧见那块木牌,便都停了笑声,面上带了几分恭敬,目视着它往里走去。
如此便又过了一刻的功夫…
马车停在了一户四进院落门前,却是程府。
程府门前已侯了不少仆妇、丫鬟,如今见马车停下便都走上了前,恭恭敬敬在外屈膝一礼,口中是言:“给表姑娘问安。”
王昉早已放下手中书卷,这会由琥珀替她整了衣衫,而后便由言嬷嬷扶着她走了下去…
外头一个看起来很是端正的妇人瞧见她走下,便笑着迎上前,扶了王昉另一条胳膊,一面是朝她笑着说道:“表姑娘一路辛苦,老太太自打收了信便盼星星盼月亮等着您呢。”
王昉先前就看见了妇人,记得她就是孔大夫人、也就是她大舅母身边最得脸的嬷嬷…
如今闻言,是笑着喊了她一声:“常嬷嬷。”
被她称为“常嬷嬷”的妇人听见王昉这一唤,是一愣,而后眉眼便越发绽开几分笑来,她笑着轻轻“哎”了一声。而后是与言嬷嬷一道迎着王昉走上轿子,一面是道:“表姑娘稍坐一会。”
王昉轻轻“嗯”了一声,她弯着身子坐进了轿子…
待她坐稳了,轿子才被人抬了起来。
走过第一进院子,穿过垂花门,里头的布景楼阁便也显现出来。
程府相较王家要小上不少,不过其中的景致却很是闲适雅致,隐约几步便有一景,长廊、墙上更是题满了笔墨书画…
王昉从那半掀起的轿帘往外看去,园中并未有什么奇珍异花,随处可见的都是春日里的寻常花,它们有的倚墙而开、有的在小道上随意摆着,闲适疏阔…再往前去,却是一角池塘,池塘并不算大。
常嬷嬷看着那处,便轻轻与王昉笑着说道:“池中还养着大老爷从外头带来的锦鲤…”
王昉偶然听她这一语,却是想了一瞬,才想起一桩旧事来。
有回她来程家过年的时候,是见到池中养着的锦鲤,锦鲤约有成人胳膊般粗壮,长得也很是好看,她见之心下便生了欢喜。那会,她正是玩闹的年纪,自个儿抓了几条便让人去炖了一锅汤,还禀着好东西合该人人有份的道理,让人送去了各房。
她的舅舅程柏还夸赞这汤是世间少有的美味…
等后来知晓这汤是用他那几条宝贝鱼做的,差点便晕了过去,只是他素来疼她,到底是没舍得罚她。
不过…
王昉想着那阵子几个表哥每日苦着脸。
舅舅虽然未曾罚她,却是各自寻了个理由把几个表哥好好罚了一顿。
她想到这一双眉眼也沾了几许笑意,半歪了头,一双杏眼弯弯挂着,面上也难得带了几分俏皮模样,是言:“嬷嬷放心,如今我已不爱吃鱼汤了。”
…
张老夫人住在第四进院落,名唤昌松堂。
轿子停在了昌松堂门前,原本站在廊下候着的几个丫鬟有的去禀报,有的便笑着走过来,口中是道:“表姑娘来了,表姑娘来了。”
在这一阵欢声笑语中…
王昉由言嬷嬷扶着走出了轿子,她抬眼看着院中景致和满面带笑的几人…
岁月如白驹过隙,有些记忆早已经有些模糊了,唯有年少时的欢声笑语恍若依旧缠绵在耳畔。
身后琥珀见她迟迟未动,便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袖子…王昉回过神,她收回了眼,面上依旧挂着一道从容而平和的笑,是言:“走吧。”
门前有人打起了帘子,王昉迈步往里走去。
屋中布置很是低调,就如程家给外人的感觉一般,她未曾说话,依旧由言嬷嬷引着,待又穿过一道纱帘,便听到里头的欢声笑语。屋中未有多少人,坐在最上头的是一个年约五十,头发乌黑的老妇人,她面容带笑,看起来很是慈祥,一双眼却很是明亮。
正是她的外祖母——
张氏。
张老夫人听见了动静,这会便抬头朝她看来,见王昉俏生生走了过来,是一怔,而后是笑着抬了手朝她说道:“我的乖囡囡,可把你盼来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是要站起来…身边两个丫鬟忙一人扶着一边。
王昉见此,快走几步,她如百褶一般的裙角泛起几许涟漪,头上的珠钗却未曾发出一丝声响…待至人前,她是端端正正行了一个大礼。而后才抬了头看着张老夫人,看着这个记忆中一直慈祥的老妇人,声音难掩几分情绪,唤她:“外祖母。”
前世外祖母是在她嫁给九千岁的那一年没的…
素来身体无恙的外祖母,在经历了一桩又一桩事后,终究也病如山倒。
可她…
却连她的最后一面也未曾见到。
“好好好…”
张老夫人看着王昉,面上是遮不住的笑意,她让身边的丫鬟去扶了一把,一面是朝人招了招手:“来,到外祖母这边来。”
王昉敛下那心中波动不已的情绪,由丫鬟扶着站了起来。
而后,她迈了几步至人身前,任由张老夫人握着她的手细细看着。
张老夫人看着王昉,见她尖尖下巴,还有那一副未曾有余肉的手腕,想着往日里如福团子一般的可人儿,便深深皱了眉:“怎的瘦成这般?”
王昉闻言,是笑着扶了人坐下,一面是道:“如今金陵城的姑娘都以瘦为美呢…”
她这话一落,一个约莫二十余岁梳着妇人头,身穿青色褙子的女人便笑着接过了话:“祖母,表妹说的是…这会金陵城呀,正时兴这个呢。何况表妹这个也算不上什么,我听说有些姑娘为了好看,连着几顿不吃饭,就是为了那腰肢可以一手握住。”
张老夫人闻言便皱起了眉:“好端端的,非得折腾自己的身子骨,真是…”
她说到这,便握着王昉的手拍了一拍:“你可不能学她们。”
王昉笑着轻轻“哎”了一声,她可不希望自己真瘦成那般模样,连着走几步也要喘气冒汗。
张老夫人听她应了,这才高兴,便与她说道:“你舅母今日去娘家了,得晚上才能回来…”她说到这,又指着坐在下头的两人与她说道:“你二表姐比你早几日来,倒是正好凑在一道,让你也有个伴。”
王昉抬头看去,见坐在位置上的程瑛…
程瑛几年前嫁去了苏州,嫁的是苏州知府韩青。
韩青当年是外祖父的学生,与程瑛也算得上是自幼相识,她记得两人一直很是相爱。如今见往日温婉和气的二表姐这会正笑意盈盈看着她,王昉的眉目便又弯了几分,她屈膝半礼,柔声唤人:“表姐。”
程瑛忙让人去扶了一把,一面是笑着说了句:“陶陶如今是越发乖巧了。”
张老夫人闻言,也笑着点了点头,而后是又指着另一个,与王昉说道:“这是你大表嫂,去年才进的门,你去见一见。如今家中事务都是由你表嫂主持,在府中若有什么事,只管去寻你表嫂便是。”
王昉把眼移向那个穿着红色袄裙,头梳飞仙髻的女人…
女人面若银盘,一双丹凤眼透着一股精明劲,这会正朝着她笑。
程淮之妻…
江南孟氏。
王昉这一世的确还未见过她,去年孟氏进门的时候,恰逢家中有事…她们一家便都未曾过来,只是送了礼物恭贺程淮娶妻。只是前世,她与这位表嫂却也是打过几回照面的。
孟家与傅家一样,都是行商…不同的是,孟家行的是皇商。
她想到这,便迈开步子,朝孟氏走去几步,屈膝半礼,口中是言:“表嫂。”
孟氏还未等她这礼落下,便忙站起了身,去搀了一把:“妹妹快起来吧。”她说到这,是细细看了回人,而后是笑道:“我自打进了门就常听说你的名字,只是一直苦于无缘得见。如今一见,也怪不得老祖宗一直念叨着你。”
“若我有这样天仙似得妹妹,可不也得整日念着。”
张老夫人一听这话,便笑着埋汰起她:“你个嘴上没把门的,陶陶是阿淮的妹妹,不也是你的妹妹?”
孟氏一听,便“哎呦”一声,抬了手轻轻打了下自己的嘴:“瞧我,还真是个没把门的…”她这话说完,便又与王昉说道:“妹妹便在家中好生待着,平日若有什么缺的,或是想去哪儿玩,尽管来寻我。”
王昉听她话中爽利,便也笑着点了点头,只又添了一句:“劳烦表嫂了。”
孟氏看着她,多了几分责怪:“什么劳烦不劳烦的,我呀看你就心生欢喜,只想把这最好的东西都给你…妹妹可别与我客气。”
待王昉点头…
孟氏这才笑着放开她的手。
几人又说了会子话,张老夫人便让程瑛和孟氏先退下,是要与王昉说些体己话…跟着是让屋中伺候的人也都退了下去。
王昉心下猛地一跳,外祖母这会让人退下,应是要与她说起江先生的事了。
待屋中走了干净,张老夫人是握着王昉的手轻轻拍了一拍,果真说起了江先生的事:“你母亲送来的书信我收到了,你要找的那位江先生我倒也有几分印象…只那是去年的事了。近日我让你几个表哥,和家中人去好生打探了一回,却都未曾得到他的消息,”
“你可确定那位江先生还留在顺天府?”
王昉一听,一双眉便也微微蹙起了几分,当日棠之只是说了这么一句,可也无法确定这位江先生是否还留在顺天府?也许,他早就在他们来的路上便离开了?她想到这,略微低了几分头,跟着是低声说道:“陶陶也不敢确定,传言这位江先生行踪惯是不定。”
张老夫人闻言,便也蹙了眉…
她想了想,依旧握着人的手,才又一句:“你也不必着急,只要他还留在顺天府,我们肯定能把他找出来。”她说到这,看着人有些落寞的神色,便又跟着柔声一句:“周边几个小城,我也会派人去打探一番。”
王昉抬了头看着人,嘴唇嚅动,心中难掩感激,连着声音也有几分轻颤,是言:“多谢外祖母。”
“傻孩子——”
张老夫人笑着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你与外祖母客气什么?这几日你就在府中陪着我,外祖母可有好几年没看见你了。”
王昉闻言,心下却有几分苍凉…
她看着眼前这个慈祥的老妇人,想着当年外祖母即使在临死前,一直耿耿于怀未曾拦住她、让她嫁给了九千岁。
王昉轻轻应了一声“好…”
而后是把脸埋在人的怀里,这个怀抱即使隔了岁月,却也依旧温暖如初…
“只要外祖母不嫌我烦。”
张老夫人笑着拍着她的肩膀,犹如旧时一般:“傻孩子,外祖母怎么会嫌你烦?”
…
王昉便这般在程府待了下来。
她平日多是陪着张老夫人或是看戏、或是陪着她摘抄佛经…
若是张老夫人有事,她便去寻程瑛,或是做个女红针线、或是画几个花样给程瑛未出生的孩子用。
王昉也是住下了几日才知晓程瑛有了孩子。
程瑛这次回娘家是因为韩青有要事在身,需出门几月,怕府中下人不会照顾便特地送她回了娘家,让她在家中静养,日子过得也能舒坦些。
王岱也曾给她寄过几回信,却都未有江先生的消息。
日子过得快。
王昉在程府待了已有十余日了,最初的等待到现在已变成了焦灼…
她不止一次想到,江先生也许早就不在顺天府了,若不然怎么这么一个大活人,这么多人寻也寻不见。
若是陆意之在…
他一定会知道江先生在哪里。
不知他有没有回金陵,若是他回了,棠之自会给她送信…
她当日离家的时候已嘱咐玉钏,陆棠之若是送信过来只管拆开,若有江先生的消息便快马加鞭送来。
如今看来…
王昉心下一叹,手中的笔便又搁置了下来。
程瑛看她这般,便笑着转过头与她说道:“若累了,便歇歇。”
王昉回过神,她看着手中不成样子的花样,脸一红是把纸张收了起来,扔到一处废篓里,才又低声说道:“抱歉,表姐,我…”
“没事。”
程瑛笑着摇了摇头,她手中依旧握着一方布,却是在绣花样:“你心中有事,静不下来也是正常。你若觉着无聊,便出去走走吧,也不必总是陪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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