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橱柜上拼命翻找,然而这个家中她的存在痕迹都薄弱的可怜,遑论从来没居住过的母亲。
她鼓足了勇气,走出了房间。她问过公安局后勤的人,他们家的东西都被父亲拿走了。她要知道,父亲究竟将母亲的东西丢哪儿去了。
父亲的房门没有上锁,她轻轻地推开了,只露了一线灯光出来。父亲躺在床上,枕头边全是呕吐物,他整个人像泡在了呕吐物当中一样。浓郁的腥臭和酒精味交织在一起,刺激着她的神经。
女孩转过头,看到了餐桌上的呕吐物,那恶心的气味已经招来了苍蝇,正在上面爬来爬去。
从客厅到卧室,全是臭气熏天的呕吐物。那么恶心,也许只有苍蝇才会当成宝贝吧。垃圾只配和苍蝇在一起。
夏天的夜晚静得吓人,客厅里头的风扇忘了关,还在呼呼不停地卷着热风。腥臭与酒精味道交织在一起,整间屋子成了垃圾场,只有垃圾与苍蝇。
红色的电话听筒悬挂在床头柜边,一根线细细地悬吊着,好像警察们嘴里头上吊的人。哈,好吓人,身子晃晃荡荡,细细的绳子就是不断,直接勒断了人的颈骨。
她看着电话机,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反应过来。
她走过去,放好了电话听筒,然后拨出了公安局的电话,带着哭腔:“有没有人在啊?怎么办,我爸爸不动了,他不喘气了。”
屋子里头被人塞满了。有穿着白大褂的,有穿绿色警察汗衫的,他们每个人都忙忙碌碌。她被挤到了角落里,只有呼呼的电风扇陪伴着孤独的她。这一次,她送走了自己的父亲,她的身边,连那个可以支撑她的男孩都不在。
哎呀,这孩子真是命苦。
哎呀,这姑娘肯定是吓傻了。
哎呀,老林到底没看到孩子上大学啊。
所有人都对她投来了同情的眼神。人们甚至原谅了她的不哭不闹不出声。在极致的悲恸面前,眼泪都是吝啬的,人根本就哭不出来。
“唉,我小舅子是120的医生,说老林是呕吐物堵塞了呼吸道。要是他老婆还在的话,说不定注意到了,就不会活活憋死了。”
“废话,儿大避娘女大避爹。这么大的姑娘,没事跑老子的房间干什么。还是小雪懂事有孝心,害怕爸爸喝了酒半夜渴想给爸爸倒杯水。要是换成我家的小兔崽子,打游戏才是他亲娘老子。我们娘老子臭在屋里头恐怕都不晓得。”
她木木地面对着眼前的一切。
她平静地接受所有人的吊唁。
她穿着丧服,跪在灵堂前,每一个来吊唁的客人,她都要回礼。
警察局的小礼堂又一次恢复了热闹。他们在这里送走了他们的副局长。
所有人都对她指指点点。那个她命硬克父母的传言又一次飞上了天。
还有人煞有介事的分析,她之所以成绩好,能当高考状元,都是因为抢了父母的福禄命。吓!她连培优班都不上的。哪个成绩好的娃娃不开小灶啊。吓!她的大红喜报上滴着的全是父母的血。
女孩什么都听到了,什么都听不到。死了就是死了,不管身后人怎么议论是非功过,那都是死了。
她抬眼看着灵堂上林副局长的照片。他们真是会做人,挑选的是最英姿勃发的壮年时候拍下的相片。没有母亲帮他打点衣装,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他怎么会有这样的精神。
灵堂是匆匆布置出来的。家中一个长辈都没有,全靠公安局的人来帮忙。小礼堂前段时间才做过礼仪孝悌的传统美德讲座教育,周围宣传白板上的招贴画都没来得及撤下。
她静静地看着活动宣传栏上的古希腊神话。人类永恒的主题是悲剧,俄狄浦斯的绝望从不消失。
后勤处长搓着手过来了,先是小心翼翼地安慰了她,然后直奔主题。林副局长现在住的房子是单位公房。按照规定,职工去世了或者辞职了,这套房子就得收回头。
“你得理解我们工作的难处。新分来的大学生还没有宿舍呢,我们工作也难做。”
女孩的目光重新转移到灵堂的照片上,有种大笑的冲动。真好啊,真棒。林副局长是不是觉得自己天下无双。结果尸骨还没冷,人还没下葬,他就已经不是公安局的人了。
“徐叔叔,局长伯伯呢?我怎么没看到他的人。他们说局长伯伯去省厅了,是真的吗?我爸爸最后一顿酒,是不是和局长伯伯一块儿喝的?”
欢送领导的送行宴,直接喝出了人命。他们可真够棒的。
后勤处长变了脸色,尴尬地摸了下鼻子,含混不清道:“你不要想多,那个,老林对局里头的贡献,我们都看在眼里。你还小,局里头会考虑方方面面的。”
她最终拿到了公安局给的抚恤金。其实林副局长应该算因公殉职,只是现在申报审批的流程越来越复杂。公安局已经按照最高标准给了,二十个月的工资,因公牺牲的标准,再高就是烈士了。
她安安静静听公安局领导说着,然后在一张纸上签了字按下了自己的手印。她没有任何意见,她安静地接下了这几万块钱。她不会推辞,那是父亲欠母亲的,他归还的微不足道。
灵堂前的火盆里,纸钱还没有燃尽。灵堂上供奉着的人,一生的价值已经结算清楚。
一个牛皮纸的信封而已。
窗户被敲响了,男孩趴在窗外,担忧地看着她:“小雪,你还好吗?”
他不能作为亲属出席她父亲的葬礼。那些警察虎视眈眈,恨不得能直接打断了他的腿。他混在人群中,看着他心爱的女孩,像是被抽了魂一样。他难受极了,他想告诉她,还有他陪着她。他会永远陪着她的。
女孩开了窗户,紧紧抱住了跳进窗的男孩。她的眼泪簌簌地掉下来,沾湿了他印着广告的T恤衫:“少阳,少阳,我……”
“没事的,哭出来就好了。”男孩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笨拙地安慰她,“你没有背叛你妈妈。他是你爸爸,他走了,你难过是正常的。”
怀中的女孩哭得更加厉害了,似乎要将整个人都揉碎了,将身体里头的所有水分都蒸发出来。她捏紧了拳头堵住了嘴巴,似乎只要出了声,绝望就能震塌整个世界。
她一遍又一遍喊着男孩的名字,不停地说对不起,她不想这样的。她真的不想,对不起。
“没关系,你哭吧,真的没关系。”
男孩帮她倒了水,喂着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下去。房间里头没有面纸,他舍不得出去拿,索性脱下了身上的T恤给她擦眼泪。那晚的月光极好,像流水一样淌在他身上,少年人鼓鼓的腱子肉显出了青涩的轮廓。
她看着他,他有点儿不好意思。只有他这样不讲究的人才光膀子呢。小雪肯定不高兴了。
“嗯,天黑,外头人看不到的。”
“你要走吗?”
“啊,你不想我走,我就不走。”男孩慌乱起来。他都是陪着女孩睡着了,再趁着夜色离开,防止被人看到。
“少阳。”女孩突然间侧过头,吻住了他的嘴唇。其实她也不会接吻,因为太突然,还撞到了男孩的牙齿。
然而这个信号已经足够男孩激动不已。他们谈了三年朋友,他做过的最出格的事情就是牵着女孩的手,抱住女孩的肩膀。更亲密的举动,他觉得应该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他们有了带小院子的房子,要结婚的时候的事情。
大鹏哥拿他开过玩笑,说他傻。他才不傻呢,小雪跟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小雪就是小雪。
“少阳,你想要我吗?”女孩抵住了男孩的肩膀,认真看着他,然后脱下了自己身上的短袖衬衫,只剩下背心。
女孩莹白如玉的皮肤在暗夜中微微发着光,背心底下,少女的曲线已经初显了起伏的轮廓。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男孩的脑子炸开了,像是窗外燃放的烟火。他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庆祝,他只知道他的世界里烟火绽放。大片大片的烟火,点亮了整个天地,燃烧了所有的激情。
那个夜晚的混乱与慌张,伴随着汗水与呻.吟。她痛,他也痛,他们都不知道要怎么办,全靠着原始的本能。身体与身体之间的摩擦,迸发的火星燃烧着他们的青春。
她的青春,在烈火中燃烧殆尽。
她一直笑着,拼命地笑,拼命地看着男孩。她要将男孩的眉眼完完全全镌刻到心中,随着她一块儿逝去。
对不起,少阳,我爱你。林雪今生今世只爱朱少阳。
对不起,少阳,我也没办法。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林雪这个人。
对不起,少阳,请你一定要好好的。你如果不好,林雪会难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