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会,抽起案上的一方宣纸,在丹田处稳稳提了一口气,狼毫一挥,稳稳写下一个字。
兰煜赶紧凑上前去看,玄烨运笔干净利索,笔锋刚劲不失圆润,宣纸不大,却因这字显得大气许多。兰煜喃喃道:“静”。
玄烨点点头,“不错。皇后悟性高,却性情急躁。延月倒是沉稳,但笔锋处少些灵气。至于木尧,倒是有风骨,可是心思过重,起笔落笔都少了些潇洒。”
听着玄烨娓娓道来,兰煜不禁觉得心里惭愧,原来自己年少时拼命奋进,不过也只是班门弄斧,不论琴棋书画,都只落了个冰山一角罢了。她转念一想,“臣妾听皇上所说,倒不像是文墨,竟像是在说一个人的性情。”
玄烨把笔撂下,摊了摊手道:“这倒不稀奇,早有文如其人,画如其人的说法,王羲之也曾说‘意在笔先,字居心后。’文采与笔墨,本就是一个人心境性情的体现。而性情,大多与家世熏陶分不开。”
兰煜一听便有些泄气,只有自己和纤云知道,早些年郭络罗母女专断,不给兰煜读书,若不是兰煜以贴身伺候为借口,加上教书先生的看重,她是连字都没机会识得一个的。想起自己费尽心血仍然与那些家世优渥的人望尘莫及,心里颓丧到了极致。
玄烨看了一眼兰煜,他想了想,又道:“其实古来文豪大家,不乏从小家境贫乏的,像是宋濂,不是同样连书都买不起?可见后天砥砺,于人来说则更重要。”
兰煜笑了笑,“臣妾与各位姐妹相比,也是缊袍蔽衣处其间,若是能以此为安乐,便也不觉口体之奉不若人也了。”
玄烨一把拽过兰煜,“这便是嫌朕给你的常在份例不够了!”
兰煜猛地意识到失言,玄烨却笑了一笑,“皇后和宜嫔都将临盆,沅溪也有喜,后宫中连连有喜事,朕想等皇后临盆后大封六宫,你也能跟着沾沾喜气。”
兰煜微微松一口气道:“那便先谢谢皇上了。”她又道,“不过比起晋位......”她指了指案头上的字,“臣妾更想从皇上这里偷师。”
玄烨欣悦地看着兰煜:“你性子要强,这点最让朕喜欢。”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兰煜站在玄烨身侧,玄烨耐心道:“你看你的字,落笔不够果断,收笔又拖泥带水,这也是你性子过于小心谨慎的缘故。太过犹豫,便少了风韵。”
兰煜点点头,深觉得在理,玄烨在此刻绕到兰煜身后,握起兰煜右手,一手环着兰煜,支在书案上,玄烨蹙了蹙眉,“这书案太简陋,去内务府提一方青玉案赐给承欢殿。”
兰煜惊诧道:“皇上......”
玄烨把她身子扳了过来,“别分心。”
玄烨握着兰煜的手,在纸上运走道:“笔墨文采,无外乎执笔、用笔、点画、结构、墨法、章法。笔锋线条奇而浑,结体奇而稳,章法变而贯。字间上承下启,左映右带,三三两两,斯散还续,气贯一脉,此布局之妙也。”
“像是这篇《九成宫醴泉铭》,字体为唐楷,极讲方正平直,欧阳询笔风刚劲,若是太过柔美,就少了一副傲骨。”玄烨专心致志地为兰煜讲学,目光专注深沉,“你的手腕上少些力道,大抵是不常骑马射箭的缘故,等下次木兰围场,朕带上你一起......”
兰煜感受着玄烨的手带着自己在运动,日光投过六角窗棱,瀑出一片暖烘烘的光华,倾洒在黄花梨木的妆台桌椅上,为包浆裹上了一层圆润甜腻的温和,玄烨和兰煜背对着日光,留下一道相椅而立的剪影。
李德全杨海在门侧,纤云、冬青和云弋在殿里,受玄烨的循循善诱所吸引,面含笑意地朝着他们看过来,兰煜倚着玄烨,触碰到他近在咫尺的气息。兰煜心里漾着一片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那时的她脑海里翻遍辞章,也找不到什么来形容她那时的心境。直到很多年后兰煜才明白,那种感觉是诗意,是她沉醉了一生的诗意。只是很可惜,在兰煜后来漫长的人生华年里,她再没体会过那样诗意的美好。以至于在她即将离去的那一刻,仍旧在心里回漾着今天这幅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