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使着眼色,品姝硬着头皮过去屈跪在唐靖海身边道:“靖叔,坐到那热炕上去,陪太妃娘娘说几句话,好不好?”
唐靖海抬头看了刘太妃一眼,起身掬了一礼,却又坐下,走起华容道来。
品姝叫一屋子的婢妇们拿眼盯着,伸手拉过棋盘道:“靖叔,听话,快去。”
唐靖海也不上前,也不动,任凭旁边几个小内侍摇鼓的摇鼓,吹哨的吹哨,纹丝不动。
忽而屋内静息,宫婢们皆屈膝跪下,品姝只觉得身后一凉,却原来是皇帝来了。
李昊推那棋盘给唐靖海:“既喜欢,就给朕瞧瞧,你多久能走得通这华容道。”
华容道是小孩子们玩的东西,取当年曹操赤壁大战后华容道败走,诸葛亮布下天罗地网,而关羽因曾今之恩,明逼暗让,网开一面放其一条生路之典故。棋盘上共有二十个小方格,有曹操、五虎上将,还有四个小兵,最终是要助曹操逃出局去。
李昊小时候也爱玩。但要解一局至少得一个时辰。他也瞧得这孩子是个内秀,想看他有多大能耐,遂坐在杌子上,专心的看着。
既皇帝来了,还有何乐可逗?品姝终于卸了逗唐靖海的重枷,可是皇帝就在身边坐着,等于一尊大山压着,她暗悔着自己昨夜不该贪玩带两个孩子出门,便听李昊道:“给唐姑娘也赐坐,叫她坐着同看。”
两个大人一左一右,炕床上还有个老太妃盯着。唐靖海将几个小兵在那小棋盘上有条不紊的支走着,还不到半个时辰,曹操脱框而逃,出来了。
“哟!”刘太妃一声惊呼:“这孩子竟逃的这样快!”
就算背熟棋谱,一盘华容道走下来也得一百步,这孩子竟不到半个时辰就解了。非但刘太妃,就连李昊都怔住了。孩子手太快,他竟没看清是怎么走的,遂问道:“总共多少步?”
唐靖海起身道:“八丝一步!”
如今天下,穷尽方法,也得一百步,他竟然八十一步就走完了。一众宫婢都忘了要笑话唐靖海口齿不清,俱瞧着他。李昊拉过来将棋盘复原:“再走一回给朕瞧瞧。”
他又与这孩子较上劲儿了。
唐靖海拉棋盘到李昊面前,这一回走的极慢,四个小兵分成两两,移动便是寸步不离,手慢了许多,但过得半个时辰,还是走完了。
三岁看老,这小小的闷葫芦,竟是聪明的紧。
唐靖海人小胃弱装的东西不多,这会儿觉得饿了,起身巡了一遍,问方才布菜那宫婢:“我的朽糕了?”
这宫婢叫一众人盯着,未听懂他这句,不知道朽糕为何物,啊了一声问道:“什么东西?”
“朽糕!”唐靖海重复道。
他说话口齿漏风,小脸胀的通红,拿手比划着:“朽糕!”
刘太妃笑个不停,问品姝:“朽高为何物?”
大家没想到吃上面,一群人捧了耍货来,拨琅鼓摇着,小哨子吹着,唐靖海气的两只小拳头攥着,鼓了半天的气,又道:“朽糕,系七的!”
李昊也笑个不停,忽而转身,问品姝:“你可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他笑的时候温暖和煦,眉清目敞,这突如其来的亲和语气倒惊的品姝一滞。她慌得躲开他的眼神,摇头道:“靖叔甚少说话,况且他口齿不清,小女也听不懂的。”
刘太妃伸着手,拉过唐靖海的手道:“好孩子,别生气,你再细细说一回,我看我能不能帮你找来,好不好?”
唐靖海鼓足了劲儿一字一顿道:“七、的、朽、糕!”
刘太妃仍还未听懂,一群人再次忍不住笑了起来。唐靖海气的负着两只小手,小脑袋摇晃着,摆手道:“我不七了!”
他拣过个七巧板,又去拼那七巧板了。一脸孺子不可教也的无奈。
宫婢们发现,这要能激这孩子开口,无论他说什么,总能满堂大笑。于是又有几个故意去逗他,唐靖海终是一言不发,闷低着头。
她们既不能逗得唐靖海开口,便要味的要飞眼色给品姝,品姝坐在那杌子上,瞧着四面八方飞来的眼神,恨不能自己此时便循地而逃。忽而,李昊侧身问道:“他平日在家也这样闷?”
隔着一个孩子,品姝眼觑得刘太妃打着手饰,一屋子的人齐齐儿溜了。她心里忽而晃过些抓不及的心思,眼看着刘太妃也叫人捉走了。中间一个默默拼七巧板的孩子,另一边是随意而又亲和的皇帝。十七岁正怀春的姑娘,她低头瞄着这两个人,心念一动:这样的一家三口,该有多幸福啊!
忽而,唐靖海的小肚子咕噜噜一阵叫。他自己有些不好意思,抚着肚子叹了口气。
牛素人精儿一样,早就备得一桌糕点与茶、□□并杏仁茶等端了进来。唐靖海扫得一眼道:“我要我的朽糕!”
品姝见了吃的,才恍然大悟:“小叔说的可是早上那半只薯糕?”
唐靖海狠狠点头:“我的朽糕!”
品姝都忍不住笑了。她伸手去摸唐靖海的头,恰撞上李昊的手也在往那里伸,两两碰到一处,皆是一怔,针刺般的收了回去。
*
总算得闲一日空,本来平日干点什么都要背着孩子的,这下儿子不在,正是干事儿的时候,韩覃却一点心思也没有。唐牧一边看折子,一边在翻书,也不知他是怎么一心两用的。韩覃在窗前临着张画儿,春心端来盏茶,过了半天她也未伸手去接。
“又有品姝跟着,太妃你也是见过的,难道能屈待了他?”唐牧停了笔问道。
韩覃一腔难言的心:“他那个口齿,必要遭人笑的。哥儿虽不爱说话,自尊心却极强,我怕他渴了饿了也不敢要吃要喝。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我是怕他自己委屈了自己。”
唐牧道:“他是儿子,难道你能护着一世?他那个口齿,只有你我听得清楚,如今还小,众人以为可爱,倒也没什么,遭人笑几回,他发狠儿学吐字,只怕就能说好了。
难道你没听过,慈母多败儿,终归你是太溺爱他,纵惯着他,才惯出他个敢跟着品姝一起出门的胆来。”
韩覃气的丢了画笔,也是借故发作:“才不过三岁小儿,你是要指着他平海寇,还是荡北夷?就逼着他非得今天就能说个清楚话儿。你自己一个人替这李家王朝当老黄牛也就罢了,如今连我三岁的小儿都送入宫去,巴着拿他讨好李昊是不是?”
唐牧还从未见韩覃发过如此大的脾气,默了片刻道:“这也许是个机会。”
韩覃一看唐牧那老谋深算的样子,就知道他肚子里又暗谋着什么好事儿,一怔问道:“什么机会?”
“一帝一相,国之柱石,帝相失合,国之基业岂能稳?也许这是一个能叫李昊放下成见,诚心与我合作的机会。”唐牧缓语道。
韩覃心怦怦跳着,暗道自己放平了心瞧,儿子也是像李昊多一些。她不知道唐牧心里畴画着什么,一颗心几乎要焦烂了却无法说出来。生怕李昊脑子一热要将当初的事情挑翻出来,或者再来个滴血验亲,万一孩子真是李昊的。唐牧如头老黄牛一样为朝廷买命,到头来还替皇帝养儿子,会不会太屈了些?
她道:“不行,下午我就要入宫,把我儿子接出来。”
唐牧不说话,脸色冷的渗人:“你可以逢年过节捎双鞋进去,却绝对不能入宫,这是我的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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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六宫里要舞旗花,无论后六宫还是大殿前阁,这一日皆是宫门大开,要等府卫们进来锣鼓相庆着舞一回龙,除一年之阴霾,迎个新气象。所以这一日照例是百官休沐,而皇帝也可以闲一天的。
李昊走了一早上的华容道,中午与品姝,唐靖海三个略用了点简单午饭,仍是埋头于那华容道中,要按唐靖海的路子,八十一步走完华容道。
品姝在隔壁西暖阁陪刘太妃说了会儿话,又被她支到这边来,要叫她问问唐靖海渴是不渴,闷是不闷,要不要出门看看府卫们舞龙。品姝还记挂着昨夜唐牧必得要她今日就带唐靖海出宫的话,不得已跪到李昊身边的毯子上,轻声道:“皇上,我们要回家去了!”
李昊经品姝一打扰,推了华容道,闭眼揉眉:“无大人来接,你们两个孩子就想回家去?”
“我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晓得自己家在那里。”品姝连忙说道。她叫李昊冷眼盯着,心下暗诽:难道堂堂皇帝,竟不会派两个人送我们回家去?
她跪在他脚下,仰面,眼巴巴儿望着他。叫李昊想起那么一个小姑娘,或者是庄嫔,或者是韩覃,亦是这样的姿态,这样的神情,巴巴儿望着他。他心中一酸,又觉得可笑:“朕怎么没瞧了来你是个大姑娘了?”
难道是因为胸太平,所以叫他觉得自己还是小姑娘?品姝胸中一阵憋闷,便听唐靖海忽而一笑,拉过李昊所走那华容道,小手儿一阵拨拉,曹操随即脱框而出。
李昊仍还冷目盯着,唐靖海缓缓将华容道推过去,去翻一本《三国志》连环画了。
外面一阵锣鼓声,显然是舞旗花的府卫们来了。李昊起身才一出门,唐靖海忽而吸气:“品须,我方才戳了!”
他其实是想说,自己不该故做聪明去替李昊解华容道。但肚子里有再多的话,说出来除了母亲无人懂,孩子的寂寞与焦急可想而知。
品姝抓着唐靖海的小胳膊摇着连问:“靖叔,你可有办法叫咱们从这里脱出去?我不想再呆了。”
唐靖海摊了摊手,摇头,去翻那幅连环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