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真是头一份。
“往后十几二十年,我媳妇也没告诉我,她为啥乐意嫁我。”
“后来世道出了问题,家里遭祸,我被打断两条腿关在牛棚里,家里的孩子也没了,她想办法买通看守,穿着成亲时的红棉袄,收拾得整整齐齐,带着两个馒头,一盘炒鸡蛋来看我。”
“我被打得半死不活,动都不能动,身上味难闻。她半点不嫌弃,就坐在我身边,给我擦脸擦身子,然后一边喂我,一边告诉我,说她哥嫂不孝顺,她担心自己出门子,爹娘就会没人管,打定主意要找个有家底名声恶的,这样才能让哥嫂忌惮,不敢不管爹娘。万一真不管,她也能伸出手照顾,不至于两家一起穷,最后活活饿死。”
“我当时不能动,好歹脑袋不糊涂,听她的话就想笑。想要再问她几句,就见我媳妇靠在我身边,闭着眼睛笑,头发白了,脸上有皱纹,可还是那么俊,那么俊……”
钱宝来的声音越来越低,脸上的笑消失无踪,双手抓着脑袋,烟袋锅子滚在地上都没去管。
“她在馒头和炒鸡蛋里都下了药,能药死一头牛。”
“孩子没了,家破了,日子没了盼头,她看不得我继续遭罪,干脆陪着我一起死。”
钱宝来声音沙哑,低头看着掌纹,说道:“我死了这么多年,一直东躲西藏,想尽办法不去投胎,不去喝孟婆汤,就是不想忘,想记着她。这么好的媳妇,这么好的婆娘,忘了亏心,亏心啊!”
“她或许早已经投胎转世。”颜珋道。
“我晓得。”钱宝来抬起头,双目直视颜珋,眼底闪过一道红光,“后半辈子太苦,大翠忘了最好。可我不能忘,那些人祸害我没关系,他们不该逼死大翠,害死我的孩子!”
钱宝来极端愤怒,五官狰狞扭曲,周身涌出黑色怨气,和初见时截然不同。
令颜珋惊讶的是,哪怕被怨气包围,钱宝来仍能保持清醒,不会像厉鬼一般失去理智,一心一意想着杀戮。
“我是从一个老鬼那里听到黄粱客栈,知晓您有本事,神通广大。这次壮着胆子上门,就是想请您帮忙,让那帮畜生遭报应,让他们尝尝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滋味!”
“请我帮忙,是要付出代价的。”颜珋道。
“我晓得。”钱宝来正色道,“那老鬼都告诉我了,一魂一魄,对不?反正我也没想着去投胎,等我弄死那帮玩意,店家自取就是。”
钱宝来做鬼这些年,一直没去投胎,滞留在阳间。
他亲眼看到仇人巧舌如簧,轻而易举掩盖罪行;亲眼看到他们占下自己的房子,挖出藏匿起来的银元,就此飞黄腾达,成了远近闻名的富户。
随着时间过去,县中的商人富户陆续得到平反,一部分还被返还家产,获得补偿。唯独他和大翠始终无人提及,有人提也会被压下去。有部分村人为了钱,丧良心帮恶人隐瞒实情,咬死不肯为自己和媳妇作证。
房子、田地、牲口、大洋和粮食都归了仇人,村人偶尔念叨起来,全记仇人的好,念着分给自己的三瓜两枣,对钱宝来和赵翠嗤之以鼻,张口就吐唾沫,半点都没有想一想,灾荒年月,赵翠善心开粮仓,给村里不少人家都送了粮食!
“我恨,恨呐!”
钱宝来攥紧拳头,粗噶道:“说我吝啬,说我铁公鸡,说我一毛不拔,我认了。可他们不能这么丧良心骂我的媳妇!”
“那群畜生占了我的房子家产,凭什么活得心安理得?!”
“我是抠,一分钱掰成两半,可我没做对不起人的事。我有百十亩好田,都是我起早贪黑,拼死拼活攒下来的。说我欺压短工,那些馒头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青黄不接的年月,有人上我家借粮借钱,大翠哪回没借?”
“我就是想不明白,就因为我家里有田有牲口,就要遭这样的罪?”
“要是我真有罪,全该落到我身上。古时候还讲究个罪不及妻儿,我三个孩子凭什么被他们活活饿死,媳妇凭什么被逼死?”
“这世上要真有阴司报应,为什么不报应在这些畜生身上?!”
钱宝来双眼赤红,脸颊爬上扭曲黑纹。
“村里的大队长和妇女主任都是好人,几次压下事端,不许这些人胡闹,结果被他们记恨,到头来,一样被他们害得家破人亡。”
“村里有老人骂他们狼心狗肺,早晚没好报,就被扣上大帽子,绑起来又打又骂!”
“我死后七八年,被他们祸害的人没有上百也有几十。好人没法好好活,反倒是那些黑白不分,为虎作伥的,不少都跟着鸡犬升天。”
“你想怎么做?”颜珋忽然问到。
钱宝来抬起头,双目直视颜珋,咬牙切齿道:“店家,我不求其他,只想要这些人的命,让好人活下来,恶人下地狱。只要能成,哪怕要我魂飞魄散,我都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