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今日林如海和林睿虽是休沐,林智学里却未放假,故贾敏方有此语。
小丫鬟忍住笑道:“真真是二爷,太太怎么连咱们家的二爷都不记得了?”
贾敏大奇,道:“既如此,请进来我瞧瞧,弄个明白。”
小丫鬟连忙打起帘栊,一个极清秀的年轻公子走进来,打扮倒是林智的模样,只是比林智瘦了好些,身材俊俏,人物风流,进来后弯腰作揖,道:“孩儿给母亲请安。”
贾敏听着声音,倒有几分耳熟。
人还未进屋时,林如海便听出了脚步声,不由得失口而笑,只见贾敏细细打量了一回,半日方认出来,笑道:“玉儿,你这是什么做派?好好儿地扮个男人做什么?”
原来这年轻公子不是别人,正是黛玉。也不知道她怎么打扮的,肤色微暗,双眉亦粗,五官虽是十分清秀,却和女儿妆时大为不同,头上束着林智的玉冠,穿着改过的锦袍玉带,也是林智不曾穿的衣服,俨然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少年公子。
黛玉有些遗憾手中无扇,未能现少年风流,笑道:“女儿许久不曾如此打扮了,素日里想念得很,今儿跟爹爹出门,扮成个小子模样儿,岂不便宜?”
贾敏道:“混说!这副做派才叫人笑话呢,快去换回来。”
黛玉听了,忙恳切地看向林如海。
林如海莞尔一笑,对贾敏道:“玉儿既已打扮好了,就这么着罢,此时虽是春日,犹有余寒,仔细换来换去冻坏了她。况且我今儿去会了尘,又不是旁人,出行回城也都避着外人,玉儿坐在车里,不怕被人看到。”
贾敏道:“老爷这般溺着她,叫外人知道了,能有什么好话?”
林如海笑道:“事事都按世人的说法而活,这人生在世还有什么意趣?有些事在意别人的看法,有些事却很不必。我记得夫人年幼之时,亦曾常扮男儿彩衣娱亲,怎么今儿轮到我女儿竟是胡闹了?”说到最后,林如海忍不住提起贾敏的旧事。
黛玉眼睛一亮,点头笑道:“正是,正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
贾敏被父女二人说得扑哧一笑,道:“你们父女两个竟是连成一气,我说不过你们。”
黛玉闻言,连忙跑到贾敏的身边,挽着她的手臂,笑问道:“妈,真像爹爹说的,妈也曾扮过男装?我怎么不知道呢?”
贾敏横了她一眼,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
说着,不禁幽幽一叹。
黛玉不解,看向林如海祈求说明。
林如海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道:“你娘在闺阁时,你外祖父最疼,说你娘比你两个舅舅强十倍,也比他们淘气。你外祖父本是行伍出身,很是放纵你娘的性子,你娘幼时爱穿兄长的衣服,也曾习过骑射,都是你外祖父亲手教导的。”
贾敏接着道:“我还得过一匹名驹,是一匹照夜玉狮子。”
黛玉听得悠然神往,道:“爹爹疼我比外祖父疼妈妈还甚,怎么没想起来送我一匹神骏的马呢?常听哥哥弟弟练习骑射,心里羡慕得很。”从前不觉得,现今才觉得女孩儿比男孩儿处世艰难得多,时时处处受到拘束,许多事情男人做得,女子便做不得,若做了,便是出格,定会惹人笑话,又被说不守贞静之道。
贾敏嗔道:“行了,你还想无法无天不成?”
黛玉忍不住露出一丝失望之色,不想她随着林如海出城后,林如海对她许诺道:“明儿爹爹给你寻一匹温驯的马来,咱们悄悄的,不叫你娘知道。”
黛玉听了,顿时欢喜。
于是,父女两个欢欢喜喜地去庙里找老和尚,然后又欢欢喜喜地回来,林如海瞧着天色还早,便出门相马去了。
真正的好马不在马市,皆在达官显贵之家,林家也有好些骏马,不过都已成年,雄壮非常,未免不配黛玉之玲珑,原先产下两匹小马,偏又死了。幸而林如海至交遍布朝野,听说他想买马,许多人都愿意送他,不过他先去的却是苏黎家。
去年赈灾后,苏黎一直清闲在家,正逗弄外孙女顽耍,闻听林如海来,自然欢喜。
林如海对苏黎说,要寻一匹温顺小巧的名驹,借口是女儿忽发奇想,想画马了。
苏黎素知他爱女之心,况且自己也极喜黛玉,可惜的是他们家虽有小马,林如海偏又觉得不好看,挑三拣四,至晚间时,仍未如意。
反倒是俞恒一直留心林家,闻听此事,次日就送了两匹极俊的名驹过来。一匹浑身雪白,没有半根杂毛,正是贾敏口中曾说过的照夜玉狮子,一匹通体通红,犹如火炭,却是赤兔,均是才离了母马的小马,想是早就驯服了,倒还温顺。
黛玉见状,欢喜非常,与林如海偷偷吩咐马夫好生养着,不许走漏风声说是自己的。
那马夫明白林如海对黛玉的疼爱,自是满口应承。
此后,林如海常牵马去后院教黛玉,那里有他们父子的练武之处,占地极大,人也极少。玉生得娇弱,拉不起弓,自然不会学狩猎之技,不过倒是学会骑马了,每回扮作少年,都能坐于马背上在后院小跑一阵,以尽其兴,且是后话不提。
贾敏带着曾净悄悄地收拾行李,对此半点不知。
贾敏一向信任林如海,既然林如海说林睿会外放金陵,必然十有八、九成真,唯恐到了眼前匆忙,遂先收拾起来,林智也要南下考试,笔墨行李亦需齐备,繁琐难以尽述。她并不是严苛的婆婆,也不会一味要媳妇在跟前伺候,所以打算让曾净跟着一起去,好照料林睿起居饮食,额外照应林智,自己在京城也能放心。
曾净自是十分感激,不几日旨意就下来了,如林如海所言,太子监国南京,林睿相随。
林睿新得的职务是金陵顺天府的同知,连升数级。
一时之间,不少人上门道贺。
好容易应酬完了,已将至启程之时,贾敏忙打发曾净回娘家告别。这一去不知至少三年,还不知几时得以回京,总要她跟自己的父母兄长好生聚一聚,叫她在娘家住两日,直至启程前一日再回来。又打发林智去学里请假,辞别同窗,忙乱到了十二分。
贾母却叫了贾敏回去,劈头就问道:“睿儿媳妇进门也有一年半了,怎么还没动静?”
贾敏一愣,好笑道:“母亲急什么?他们才多大年纪?进门一年多没有消息的又不是只有他们。别说他们了,就是母亲和我,哪个不是二十几岁才得了头胎?那时,父亲和老爷何曾说过母亲和我,如今怎么倒苛责起睿儿媳妇了?”
贾母皱眉道:“你难道没个打算?”
贾敏心头一凛,忙道:“母亲你可别说给睿儿放人的话,我们家早就说过了,不纳妾。”
贾母嗔道:“你当我是什么人,哪里就去碍他们的眼了?从前你哥哥房里除了先服侍的两个丫头,待他们成亲后我何曾管过他们屋里事?那几个姨娘我如今也没给过正眼。他们我都不管,哪里就管到你们家睿哥儿了?”
贾母虽上了年纪,将有八旬了,可心思却还没糊涂。她年轻时吃过亏,极厌恶姬妾之流,好在她是个有本事的人,除了自己亲生的,膝下只剩三个庶女,都已经没了。所以,对于儿子她从不曾像婆婆那样给他们放人,贾赦自己贪杯好色一屋子小老婆,都不是她给的,贾政屋里周姨娘和赵姨娘也不是她给的,如今也不会插手外孙之事。
贾敏放下心来,神情一松,笑道:“既然如此,母亲说这个做什么?”
贾母道:“提醒你一句,外头好些人家都盯着睿哥儿呢,你们谨慎些,别着了道儿。前儿甄家太太来拜,言谈里提起你们家,满口称赞,又说他们家老爷的姨娘有一个侄女模样儿生得十分标致,想与睿儿做二房。”
贾敏登时大怒,道:“他们倒是好算计,竟想让睿儿夫妻离心不成?怪道昨儿送了拜帖。”
贾母道:“你女婿年轻的时候,这样的算计不知凡几,你又有什么恼的?世人不过都是这样,自己觉得纳妾体面,也想送妾给人。”当初贾代善身边的姬妾,有好些都是如此。
贾敏默然,望着贾母鬓边的白发,心里不由一酸。
与从前相比,老母亲白发日益增多,精神也不如从前健旺了。虽说娘家行事处处惹人诟病,虽说老母亲溺爱子孙过甚,只知一味享乐,不思后事,也不肯听从自己的劝谏,可是终究是自己亲生的娘,遇到对自己家不利的事情她会提醒自己。
次日贾敏在家收拾东西,甄夫人来自家拜访,还带了甄宝玉一起。
如贾母所言,这个甄宝玉果然和贾宝玉生得一般无异,言行举止亦是一模一样,若不是当初二人诞生之地一南一北,贾敏真以为是双生兄弟了。
虽对此事略觉惊奇,但贾敏因甄夫人的心思,心里便有些淡淡的,只脸上不曾表白出来,等到甄夫人提起送妾一事,当即一口拒绝,似笑非笑地看了甄夫人一眼。
甄夫人心里一阵抑郁,他们家在长庆帝跟前的体面终究不如在太上皇跟前,若不是林如海父子都是长庆帝的心腹,知晓许多别人不知的机密,他们家那样第一等的人家,何必巴巴儿地上门来?林如海油盐不进,不曾想贾敏这个婆婆竟也十分护着媳妇,简直是让人吃惊不已。她真没见过这样疼惜媳妇的婆婆,自古以来,哪对婆媳之间没有几分嫌隙?
事后贾敏跟林如海林睿父子说起,对林睿道:“在京城我能看着些,去了南边,你行事就得谨慎些,这些本就怀着叵测心计的女子,没有一个真心为你,就是想跟你,也都是为了富贵二字,真正自尊自重的女子怎会委身做妾?怎么不对穷人委身呢?所以你务必精明些,也不能瞧着哪个女子可怜就留下了,如此做,便是辜负了你媳妇。”
林睿连声称是。
曾净从娘家回来,贾敏又对她说明白,嘱咐道:“你们去了南边,你别因外人的看法就做那些劳什子贤惠之事,咱们家既已说了不纳妾,便不会纳妾。如若有些人看不得你过得好,想兼那媒婆之职,你只管打回去!”
曾净感激道:“母亲的话我记住了,多谢母亲为我们费心。”
在娘家时,父母和兄嫂都极赞林家为人,这些年林家的举动他们都看在眼里。母嫂还问她贾敏有没有怪她迟迟未能生子一事,她如实告知,家人更说林家的好话了,若是他们知道贾敏今日的嘱咐,只怕更会说自己有福气罢?
贾敏又道:“智儿跟你们一路同行,于你我极放心,只怕智儿性子不稳,你仔细替我看着他,别叫混账丫头勾引坏了,也防着外人挑唆他去不干净的地方。”
曾净一一应是。
临行前,贾敏少不得密密嘱咐林智,又叫来小厮敲打一番。
长子夫妻并幼子离家后,贾敏未免抑郁了几日,觉得家里忽然寥落了几分,不过也有好处,那些原本看中林智的人家一时倒不好提了,只等着林智考取功名的消息,直到自己为惜春看中的一家人登门造访,贾敏方来了兴致。
先前窦夫人离京之前再次请她多照应惜春,虽然惜春年纪比林智小些,可是女孩子早些定下倒好,尤其是宁国府那样的风气,她看中了几家,虽不是一二等人家,倒都厚道,公子与惜春颇为相配,只是还没露意,欠安多日的老太妃忽然薨了。
贾敏少不得要进宫哭灵,再者,朝廷又禁嫁娶之事,惜春之事一时不能提了。
老太妃停灵于大内偏宫二十一日,然后葬于孝慈县,贾敏这一去,便是来回一个月。
如今曾净不在,黛玉忙忙碌碌,待贾敏送葬离京,家中就只剩自己。虽觉寂寞,可是也不能请客吃酒,黛玉便命人将马牵到花园子里,挥毫作画。爹爹已经说自己要画马了,总要画出几张来,免得叫人看出不妥。
没过几日便是四月二十六,乃是宝玉的生日,还有宝琴,亦是同日,他们倒是下了帖子来,然黛玉只命人备了礼物,人却没去,此已是常事了。
当她听说宝玉生日热闹得过分,又弄了夜宴,姊妹长嫂皆在其中,不由得叹息一声。
不料,贾家席面未散,突然传来消息说贾敬没了。
贾敬乃是贾敏堂兄,又是惜春之父,皆由已报了产育未曾哭灵送葬的贾珍之妻尤氏料理,黛玉忙打点奠仪吊唁等事,先打发管家过去,事后林如海下班之后,亲自走了一趟,见了贾敬之容,只觉可笑,又见其场面远不及秦可卿之丧,更是嘲讽。
因贾珍父子等护送贾母未回,贾敬又只停灵,林如海便不曾多留,一如既往地上班。
待得贾母、贾敏等人回来,贾敬送完殡,已经是数月之后了。
贾敏哭了一场,又叹息惜春命苦,先是国孝,又逢父丧,少不得三年之内不能再提婚事了,自己瞧的那几家竟是与她有缘无分,只得掩住不提。
林如海并不如何在意此事,唯尽心于国事,这日进宫,忽听长庆帝说起国库空虚一事。因这几年年年天灾人祸,国库里能用的银两竟不过数百万,而税收益发少了,甚至难以支撑边疆军用,平安州和西海沿子两处要钱无数,粤海又有水师在建,如何能短了那里的银子?单是这几处军饷,便要至少两千万两银子。
长庆帝道:“国库空虚,许多官员却是富饶已极,朕并不是无情之人,也不是惦记着他们的家业,只是贪污成风,如何抑制?又如何能令国库增益?太子在江南仅有数月,虽已掌控其势,却并未有成效。”
林如海沉吟片刻,轻声道:“圣人可曾留心过税收一事?”
长庆帝忙道:“从何而言?”
林如海正色道:“圣人不曾留心,微臣却一直在意。天下地亩多被权贵所占,竟至一半不止,既是权贵,便不用交税,更有拥有举人功名者,亦无需交税,便有那一干人等皆将地亩托名于此,以避其税。当朝每年税收不过七千万两,便因此故。不说他人,就说微臣自家,因每年置地,至今已有良田千顷,每年进益约莫数万两之巨,从不曾交税半分。”
他虽非户部官员,可却看得明白,亦为此忧心,长此以往,百官日富,家国日贫,何以赈灾,又何以供兵?无钱赈灾,民乱,无钱供兵,国危。
长庆帝闻言骇然,惊道:“只庄稼一项,卿家竟有如此进项?”
长庆帝有自己的私库,也有皇庄,可是他从未想过林如海家竟也有这么多的地,每年有几万两的进益。怪不得林家从不贪腐,无须交税,尽得其益,足以花销矣。林如海不说,他也知道,林家还有商铺房舍呢,均有进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