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军弟兄的重担可以卸下了。苏然帮忙抄写的那堆字纸,也将履行自己真正的职责。甲队、乙队、丙队外加自强队,分属四队的五百五十人背着几十斤的柴捆走了整整五里路,就是为了把官军挖掘的两道护营壕,在此时此刻给彻底填平。
今天晚上的行动,弟兄们曾经在校场上预演过两次。那时候,他们只是象征性地背上一根木柴,头盔后面也没有贴上碍眼的字纸,就像外出郊游一样轻松自在。当着大先生面,各队各什都是既井然有序又进退自如,不到半刻钟的时间就能做完全套工作,呐喊着穿过假像的突破口,把秸秆扎成的“圣上陛下”成功救出……
但是校场永远也不是战场。即使是大先生,也不可能在训练中模拟所有突发情况。
所谓校场,不过只是一块经过凭证的土地,既没有呼啸的铅弹,也听不见急促的金鼓。在那里,士兵不会被浓郁的烟雾呛得涕泪横流,被迫瞪大红肿的眼睛观察敌情;队伍的侧翼也不会时刻受到敌军骑兵的威胁,随时可能被铁蹄踏成碎片。在那里,敌人的增援不会突然出现,从四面八方射来致命弹雨,身边战友也不会走着走着突然倒下,胸口涌出温热的血泉……
真实的战场就是这样冷漠无情。如果想要成功完成任务,那就必须比训练时更加认真一百倍才行。苏然相信自己能够做到这点,身边大部分的弟兄……应该也都能做到这点。
甲队是最先到达壕沟边缘的队伍,上至焦勇下至苏然,一百二十人立即仿佛机括一般地行动起来。弟兄们以什为单位行动,一什向壕中投下柴捆,左转让路,二什接着投下柴捆,左转让路,然后是三什、四什以及最后的五什。
所有柴捆投下之后,最外层的壕沟已经被填的要满溢出来。什么虎落、竹签,全都被树枝木棍塞的严严实实,就算一只瞎眼的尖嘴母鸡,都能咯咯叫着直接跑过去。但是甲队暂时还不能向前进攻,弟兄们必须原地转入警戒,将铺出的通道让给乙队首先使用。后者将在第二道壕沟重复甲队的工作,将官军布置的天堑彻底变为通途。
丙队和自强队,也在中央纵队右侧紧张地忙碌着。他们扔完柴捆之后,是向右转而不是向左转,除此以外的工作,与左翼友军没有任何区别。公平的说,填沟的确是一项很累人的力气活,但是基本用不着动脑子,只要所有人都不慌不忙,一百五十步的距离不用一刻钟就能跨越。
然而,想做到这个“不慌不忙”,谈何容易啊。要不然,大先生也不会给所有弟兄的后脑勺上粘贴字纸。战场是个恐怖的地方,充斥着爆炸、烟火以及敌我双方的惨叫,虽然外墙上的官军已被中央纵队完全压制,但他们时不时仍会打出冷枪,在填沟队伍当中造成不可忽视的伤亡。
不久前还在一起聊天玩骰子的朋友,突然就在面前直挺挺地倒下去,就算是多年老兵,也很难接受这样的情景。惊讶会转变为恐惧,恐惧会带来进一步的惊慌,只需要很短的时间,就能夺走一个人大半的理智。
颍阴州兵和义军勇丁都经历过严格的训练,在恐慌面前能比平民坚持的更久。但他们仍会逐渐失去对身体的控制,从后脑勺到脊梁沟流满粘腻的冷汗。根据苏然的个人经验,再这样发展下去的话,嗡嗡大叫的耳鸣就会赶走周遭的所有声音,曾经宽敞的视野也只会剩下两眼之间的那一小块地方……
字纸的作用,其实就是让最后的这块视野充斥着“左”、“右”二字。虽然大多数弟兄都是文盲,但在队列训练时都学过这两个汉字,教官的斥骂与棍棒,更是让所有人就算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也绝不会从骨髓当中抹去这两个记号。
只要“左”、“右”还悬在眼前,弟兄们就不至于忘记长官的命令内容,麻木的手脚也还能继续活动。每个人都跟随着排在前面的那个人,每个什都追随着排在前面的那个什,负责填壕的两翼纵队,虽然动作既缓慢又笨拙,但总算没有出现大规模的混乱,还算顺利地完成了各自的任务。
偶尔会有人失足跌倒,惹来身边弟兄一阵愤怒的呵斥。也有那种真正的笨蛋,明明一睁眼睛就能看到醒目的汉字,还是义无反顾地转到了相反方向。苏然跟在焦勇身后,在甲队占据的那一小块阵地反复巡查,不管犯事的是军官还是勇丁,一律都是瞄准屁股连踢带踹,让那只晕头鸡好好尝尝“长官火腿”的滋味。
苏然在同龄孩子当中,算是个头比较高的了,可他为了踢到那些成年勇丁的屁股,还是不得不拼命地仰身子抬脚,好几次差点把自己摔在地上。苏然没有对此进行抱怨,因为他实在没这个闲工夫,他必须把拳脚与喝骂加诸于弟兄们的身上,尽自己一切努力转移这些勇丁的注意力,而不是去关心那片越来越近的异样响动。
中央纵队的铳炮,暂时还能压住这片“哗哗”的动静。但这批步履凌乱的官军步骑,用不了多久就会闯进联军的视线。他们不是那两支骑兵巡逻队,而是从睡梦中惊醒的普通横冲军,士气肯定不会太高,仓促之间武器装备也不可能齐全,可下一批、下下一批官军会是什么模样,那就完全说不准了。
不过,这些并不是甲队需要操心的问题。焦勇、苏然和其他弟兄的对手另有其人,而且很快就会碰面。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没有脱离大先生的掌握。正前方,乙队已经在第二道护营壕上填出了通道,然后自觉地在柴捆左侧转入防御;右侧方,丙队、自强队的动作还要更快,不少勇丁已经端起武器,对着头顶上的官军望楼放起了火铳,至于中央纵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