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田鼠异常担心地看着自己的朋友,跳到男孩耳边吱吱叫了好几声。可它所得到的,仅有心不在焉的一次抚摸而已。现在的苏然,眼中已经再无旁物,他只想知道大先生的那段过去,那段大先生从不曾向任何人透露的过去。/大先生,大先生居然也有落魄的时候?他年轻时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为什么大先生会把这个秘密,在这种时候告诉我这个十岁小孩?/
他的心理活动,一点也没有瞒过自己的师傅。大先生低头看看苏然,有那么一瞬间,眼中居然露出了落寞的光芒。“有十五年了。也可能是十三年。那时我刚刚来到许蔡,显祖皇帝还没登基,地里的骸骨仍有一多半没有收敛。当年,妖邪虽然不像现在这样猖獗,但到处都有游荡的野狼野狗,有时候甚至会在白天出来叼人。”
/至少有一件事情可以确定了。/男孩抓挠着发髻,在心中迅速地盘算着,/大先生果然不是许蔡本地人,而是来自一个……来自一个所有人都说那种古怪方言的地方。继续问,苏然,继续向下问!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听着真瘆人,”苏然急切地结束了野狼话题,同时飞快地擦了擦额上的汗珠。风帽阻碍了他的动作,同时也堵住了热气外泄的渠道,为了给脑子降温,他干脆把这顶带护耳的皮帽摘了下来,用光脑袋硬顶冬夜寒风。“那……大先生,周围那么些好地方,你为啥非要跑到许蔡受苦嘞?”
沉默。约莫持续了四个心跳的沉默。然后,才被大先生极其勉强的笑声打破。“因为没有别的选择。”义军首领仰起下巴,似乎是想要研究天上星宿,或者以此为借口,掩饰脸上的五味杂陈:
“我只能接受现实,然后咬紧牙关,为了活下去而活下去。苏然,你知道我当年走进翠桐庄以后,都做了些什么吗?我把还记着的知识大声讲出来,告诉人们这是为什么,那是为什么,怎么做才是对,怎么做才是错……两刻钟以后,终于有一位年轻农夫不顾别人嘲笑,把自己的午饭端到了我手边。他甚至还对我行礼,说道‘辛苦了,先生’!”
讲到这里的时候,大先生已经把右手攥成拳头,颤颤巍巍地举了起来。苏然很久没见过师傅像这样激动了,尽管大先生偶尔也会犹豫,但他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位说一不二的统帅,就算面对再复杂的局面,也会把自己的意志坚持到底,带领为数众多的追随者重入正轨……
任谁都愿意追随这样的首领。相比戏台上的忠臣良将,老乡们更喜欢就在自己身边的大先生。苏然在刚被收为徒弟的时候,同样也对大先生充满憧憬,愿意为自己的师傅永远牵马执鞭。不过,两个人长久相处以后,肯定会发现对方身上不为人知的另外一面,就比如说,大先生刚才那短暂的真情流露。
很多人,特别是村里那些迷信的老人,现在已经把大先生当成半仙一样顶礼膜拜。但苏然可以十成十地肯定,大先生也是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人,一个会对某些往事无法介怀的人。对苏然来说,这样的师傅更加亲切,也更加地令他感到尊敬,但是这样的师傅却决不能出现在弟兄们面前。现在的义军,需要的仍是那位完美领袖。
“那人要真是我阿舅,咳咳,”苏然清清嗓子,故作轻松地把把双手放在脑后,声音颇大地宣布道:
“等我打完仗回家,可得给他好好敬上几杯!哈哈,真没想到,阿舅居然这么能看人,都快赶上水镜先生了!”
“那我岂不是成了诸葛孔明?”大先生短暂地笑了一声。连小田鼠都能听出其中的勉强。“苏然,你要是真想给舅舅敬酒,其实不用等到那么久。明天就回家吧,先回新堰口,再去翠桐庄。”
苏然很想服从这个命令。他想念母亲烙的油馍,怀念父亲劈柴时的宽厚背影,但是大先生在上,在这个最最要紧的关头,他说什么也不能离开军营,让师傅独自面对那一大堆的麻烦事。“师傅,徒儿今天可真的要抗命了,”他把小田鼠接到右手背上,直视着大先生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道:
“仗不打完。我不回家。”
“苏然。这次突袭,我不准力夫随军。你应该知道原因为何。”大先生移开视线,一大块冻土顿时在他的靴底碎裂,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响:
“张县君和我都留了遗嘱。但我们是指挥者,有不容逃避的责任,你只是个未成年的孩子,我没有权力剥夺你的未来——”
“大先生,你就别说这些曲里拐弯的了!”苏然的声调蓦地升高,把他自己都给吓了一跳。换做平时,顶撞师傅这件事他连想都不敢想,但是今天……呸,豁出去了!“官军杀人的时候,可不管你是小孩大人!我上了那么多次阵,还指挥过比我大的弟兄打仗,大先生,你就信我一次吧!”
“我从不怀疑你的能力……”大先生低下头,疑惑地看看小徒弟:
“不过,苏然,你既然坚持要留下,刚才为什么还要离开会场?”
“因为——”苏然激动地举起拳头,但喉咙却像是鲠了根大骨头,好半天说不出一个词来。他知道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但为之组织合适的字句,可不是一项简单的工作。“因为我被吓到了。”好半天之后,男孩终于发出了细弱的声音:
“他们——我是说弟兄们,弟兄们根本不像是要去打仗,看着就跟过节赶会一样!大先生,张县令就是个二愣子,他兴高采烈我不奇怪,但是咱们为啥也要跟着凑热闹啊!”
苏然终于说出了心里话。他就像是卸下了千钧重担,脚下一时间竟有些虚飘。不过,师傅骨节突出的大手,立刻强有力地扶住了徒弟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