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让他的双眼愈发朦胧,学徒们充满惊恐的交谈,也令他的耳朵暂时无瑕他顾。/就这样吧,/赵栋成麻木地劝解着自己,双手就像筛糠一样不住地颤抖。/让一切就这样发生吧,让一切就这样过去吧。时间的流逝不受任何人控制,所有的事情最终都会结束,我知道二步幢决定牺牲自己,我也知道殿下将会带队突击,就让我闭上眼睛,等着这些事情慢慢过去——/
密如炒豆的射击声骤然响起。赵栋成宛如被雷电劈中,心中的思考当即停止。自西向东,整条防线迅速被刺耳的交火声笼罩,一头头重伤倒地的巨兽,就像破音的号角一样发出濒死惨叫。佯攻已经开始,分属双方的成千上万升鲜血,即将把这片早已染成黑色的土地,灌溉的愈发肥沃。
刚到寅时的时候,第一批伤员就被送了过来。他们大部分都是驻防羽林,剩下的则是振武军军官,有的人神志仍然清醒,躺在担架上一个劲地哭爹喊娘,有的人已经不省人事,软绵绵地耷拉着手脚,远远看过去就像是血人一样。
前者还算幸运,只要熬过截肢与烧封的痛苦,十个人里面大概能活下来五个。后者基本上已经回天无力,他们被巨斧、狼牙棒还有巨兽的獠牙伤的极重,要么内脏破碎要么肋骨尽断,兽医学徒贴在他们胳膊上的“待救”纸条,就是这些不幸的人所能得到的全部照顾。
抬担架过来的那些士兵,身上差不多也都有着小伤小创。他们的铁甲被箭矢撞出无数凹坑,赭黄色的胖袄更是早就撕成了条条道道,不是用来给自己包扎伤口,就是给重伤同袍拿去做了止血带。换在平常,伤病营肯定也会给他们诊治,但在战时,这些弟兄就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然而,几乎没有担架兵注意到自己的伤势。他们尽管已经离开了混沌的战场,但是精神仍然保持着高度紧张,这些弟兄已经不会跟人心平气和地说理,看见护工与医生之后,十个里面有八个都会冲上前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喊大叫:
“大夫,他是为了救俺,这才挨的标枪!大夫,你就行行好吧!”
“我张老三当了一辈子的兵,没见过这么好的长官!大夫,你把我的血给他,把我的血灌进去救救他啊!”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啊!他的两个哥哥全都战死了,家里就剩这一根独苗了啊!!!”
……
赵栋成很想堵上耳朵,躲在没人的角落去狠狠地叫嚷一通。他快要被逼疯了,不是因为担架兵们的苦苦哀求,而是因为自己的无力相助。学兵队并没有教会他如何行医,赵栋成只会贴膏药洗伤口,要是针够粗的话,勉强也能帮忙缝合,但对那些奄奄一息的重伤员,他就真的是毫无办法了。
到处都是凄惨的景象,想逃都逃不掉。汤锅旁边的空地上,一名年轻什长大睁着双眼,因为内出血的缘故脸色煞白如纸,就算紧邻火炉也没能让身体再度暖和起来;郝兽医的截肢棚里,三名骑兵和同样数目的步兵肩并肩地躺在门板上,被拇指粗细的麻绳绑了一圈又一圈,染血的牙齿紧紧咬住带皮树枝……
学徒粗暴地把裤管剪开,雪亮的骨锯也开始反复起落。血泉喷上了顶棚,咬住树枝的嘴中发出一阵阵野兽般的低吼。没过多久,地上就流满了黑红色的污血,碎皮、烂肉以及断手断脚装满了木盆,就像牲畜的下水那样,被护工一趟又一趟地倒进外面的大陶缸……
你可以闭上眼睛选择不看。但你却不能捏住鼻子一直不呼吸。药汤、脓汁、汗液、便溺、血浆,所有这些气味混合在一起,让赵栋成的胃肠一阵阵翻滚,差一点就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但他就算真的扶墙作呕,能吐出来的也只有一些胃液而已。
白莹莹,仿佛小球也似的冰晶从天而降,让黎明前的伤病营变得更加寒冷。赵栋成活像行尸走肉似地在伤员当中奔走着,既没办法让自己变得好受,也没办法赶走浑身的疲惫,可他就算已经累得脚步虚飘,依然不愿意以此为理由,向两位大夫请假告退。
因为其他人的状况比他更惨。但他们却仍在坚持工作:伤病营一共有三十位护工,他们必须一边应付情绪激动的担架兵,一边死死按住那些等待截肢的伤员,在医生动手开锯之前捆好所有的绳索;
郝大夫、成大夫仿佛两只悠悠乱转的陀螺,上一忽还在顶着喷溅的血流用力截肢,下一秒已经来到沸腾的汤锅面前亲尝汤药,偶尔还要亲自动手加柴加炭,好让用来消毒的烙铁始终保持红热。与此同时,遍体鳞伤哀嚎不已的伤兵,仍然在被遍身硝烟气息的同袍不断送到。
挖疮、清创、缝合、烧封,两位大夫一个时辰干的活,比和平时期的五天恐怕都多。除去这些所有医生共通的工作之外,他们身为军医,还有很多特别的事情要做:以银针试探伤口流出的脓血,检查是否有寄生蛆虫趁乱钻进伤员体内;给溅上妖邪脓水的伤口敷上强效避瘟药膏,配合桃符一起驱散太虚的感染……
活人不是神仙,当工作繁重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不可避免地会出现失误。快到卯时的时候,有个中年队副被抬进了营里,因为他当时已经咽气,所以两位大夫粗粗看了一眼之后,直接把他扔进了栅栏墙边上的大尸坑。可是谁曾想到,他身上居然藏着整整一窝黑头寄生蛆呢?
刚进尸坑两刻钟,这位队副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与他一同攀爬坑壁的,还有另外十位死而复起的弟兄。万幸的是,每座伤兵营都会为这种事情做好准备,一丈深的尸坑让这批尸愧一再跌落坑底,为附近的护工和担架兵,争取到了足够多的处理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