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十这天,行军纵队要比前一天安静许多。除去打前站的几队人以外,许州兵团剩下的官兵可以说是百无聊赖,他们除了走路、拐弯以及时不时的原地休息之外,既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也没有特别的难题需要思考。
乌云已经西去,不再有小雪给人群带来烦恼。太阳高高地悬挂在空中,在为云朵镶上滚烫金边的同时,也把将士们的冬衣晒得愈发温暖。要是换了京城那些风流才子,恐怕早就已经呼朋唤友郊外出游,在亭子里头一边温酒行令一边吟诗作对了,然而非常可惜的是,许州兵团虽说勉强能够凑出几位读书人,可他们恐怕都没有这样做的余暇。
想吟诗填词,至少身边得有的好景致。可在坑坑凹凹的官道两侧,实在找不到让人眼前一亮的景色。这里一没有亭台楼榭,二不见曲径通幽,除去房屋残骸之外,最多的就是各种各样的烦人荒草:随意疯长的荒草,几遭踩踏的荒草,以及夹杂在残垣断壁之中,不知道被烈火焚烧了几轮的黑黄草根。有些野草的形状之诡异,连战马见了都会别过头去。
遥远的南方,隐约还能见到几根模糊的烟柱,从规模上来推断,绝不可能是做饭时的炊烟。高殷完全不愿意往深处去想,他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那是村民在烧荒,但实际上……/随他去吧。只要征讨兵团能安安稳稳地到达州境,总能把一切事情都给处理好的。/
棉絮般的云团划拂过众人头顶,在原野上投下或方或圆的各式阴影。通身漆黑的乌鸦展翅滑翔,一声不吭地迅速穿过云图间隙。从兵团出发到将近午时,这些尖嘴畜生几乎是高殷见到的所有活物,它们肆无忌惮地在人群头顶降下天屎,态度傲慢的让人直想放铳。值得注意的是,所有乌鸦不约而同地全都飞向了南方,那个烟雾仍在不断扩散的地方。
高殷一直盯着这群黑鸟,直到它们变成连神箭手都难以分辨的小点。年轻皇帝没有就此发表评论,更没有对身边的校侯下达搜寻命令,但他仍旧渴望着看到下一批生命,哪怕只是横穿官道的小狗,或者躲在草丛中窥探人类大军的狐狸——
还真让他看到了。官道西面,一座还算完整的砖砌瓜棚旁边,居然散落着四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发现大队人马靠近之后,这些人立刻就从冻土地上站了起来,领头的那个甚至还冲着官道招起了手。
他们不像是衣不遮体的贫民,身上不仅有铠甲,而且甲叶明显带着金属反光。四个人都在手里攥着铳床的棍棒状物品,看那形制很像是官营作坊打造的正规火铳……/难道说,这几个家伙就是‘大先生’麾下的叛军?他们来到郑州,是想给大队人马当先锋么?/
高殷一下子捏紧了缰绳,两排牙齿差点因为兴奋的缘故打起大战。走在前面的横冲军迅速做出反应,两个执行巡逻任务的骑兵伍当即冲下路基,踩着滚滚尘烟向瓜棚旁边的那支队伍猛扑而去——
那几个小卒,几乎是立刻举起了一面忠武军的旗帜。如此来看,他们既可能是王继勋之前派到州境上的斥候,也可能是被官府收编的护寨勇丁,总而言之应该不是许州兵团的敌人。不过,“兵不厌诈”这个道理敌我都懂,身份验证这道程序仍然不能省略。
横冲军巡逻骑兵排成半圆形的队伍,立刻就把瓜棚旁边的小队伍团团包围,不给这些人任何可乘之机。位于后卫的忠武军牙兵也派出了一位军官,准备骑上前去问明白四个家伙的具体所属。他们做这些事情就像喝水吃饭那样自然,根本用不着皇帝再去专门下令。
看到麾下将士如此能干,高殷心里也是非常高兴的。区区几个小卒,他也懒得再去亲自询问,回头让忠武军牙兵的那位军官回报一声就是。/负责查探路面状况的横冲军尖兵,倒是需要关注一下。那么多人,为什么到现在连一个回话的都没有?难道从这里到许州,真的是一片坦途毫无障碍不成?/
高殷从那些小卒的身上抽回视线,打算把高阿那肱叫过来,两人再商量商量打前站的事情。然而,异变就在此时发生,瓜棚周边的土地突然间毫无预兆地发生了大面积塌陷,忠武军小卒连同整整一半的横冲军骑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吞了进去。
大地隆隆地吼叫着,紧贴瓜棚塌出了一个直径足有两丈的巨大碗漏。稠密的土烟先是高高腾起,旋又仿佛烟墙一般迅速地向外扩散,眨眼之间就已经攀上官道,把横冲军最靠前的一队步兵完全吞没其中。
这仅仅是灾难的开始,而非一切的结束。高殷嗅到了生土的干涩味道,同时也听到了来自地底的可怕嘈杂:无数的甲壳互相摩擦,尖利的声音几乎要把脑髓搅成豆花;沙哑的战吼此起彼伏,大不敬的言词宛如洪流一般从口器当中倾泻而出……高殷大致能猜出怪物的种类,他在王继勋的奏章上面见过非常详细的描述,但是最细腻的文字,也赶不上此刻的眼见为实。
成十上百的大蝼蛄冲出土烟,钉耙似的前肢紧紧夹住新鲜的人骨。头顶菌丝的土无伤排成整齐方阵,由巨虫甲壳制成的方盾边缘,受害者的血液依然清晰可见。它们都是被太虚扭曲身心的邪物,既不懂的凡人的文化礼仪,也不知道什么叫妥协退让,只要眼前的敌人还没有全部倒下,那这些妖邪就会毫不停顿地继续杀戮下去,即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不过是一群孱弱的地底邪物。/高殷在心中默默地告诫自己,死死地攥住“月华”的刀柄。/父皇碾碎这种东西,就像是碾碎土鸡瓦狗,有时候甚至懒得再去计算战果。做父皇这时候会做的事,高殷,做你该做的事,大齐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