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决断（高殷）1

    兴平二年正月初四。郑州州治管城县西北，邙山山脚中兵军营。

    单就殷勤程度而言，王继勋能胜过中侍中省外带长秋寺的所有宦官。他是颖镇节度使，在许蔡七州的官场可谓说一不二，但在殿前虎贲跨过郑汴州境之后，这位威风八面的封疆大吏，眨眼间就变成了一条摇尾乞怜的波斯狗。

    高殷忘不了过小年那天，王继勋带着一众官员在州城东郊驿站跪迎御驾的场面。这伙人把驿卒还有附近的农夫远远赶开，用篱笆墙围出一块足有两百亩的庞大场地，甫一瞅到金吾大纛的影子，立刻就开始锣鼓喧天号角齐鸣，把官道周边变得比新春庙会还要热闹。

    自节度使以下，四十八名行台官员齐刷刷地跪倒在夯土路上，好似一张用绯绿颜色涂成的方正棋盘。与此同时，散布在场地当中的八组华服舞伎，也伴着悠扬的乐声开始载歌载舞，两百多人披着色彩鲜艳但却薄如蝉翼的罗纱，凭借惊人的意志力硬抗萧瑟寒风……

    王继勋的确搞出了个大排场。可他安排的都是宴会上的助兴节目，与光秃秃的冬日农田没有任何协调之处。看着那群瑟瑟发抖的伎乐，高殷既同情又忍不住想笑，他无奈地目光投向官员们的身后，试图找到一些不那么古怪，与“迎接御驾”这件事情比较相衬的物事——

    年轻的皇帝失败了。沿着官道向西望去，他很快就发现了足有三四百人的节度使仪仗，但这些本应严肃认真的忠武军牙兵，此刻看上去却是既散漫又鲁钝，乱七八糟的表现活像是戏台上插科打诨的小丑。

    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披坚执锐，身上穿的是五颜六色的绢制仪甲，腰间别的是描金绘银的木制班剑，有的人高举羽葆孔翠，伴着悠扬的乐声卖力挥舞，有的人捧着粗长号角，鼓足了劲头大吹特吹。瞧他们挤眉弄眼、耍把戏耍得脸红脖子粗的模样，就连汴京城里的杂技艺人都要甘拜下风。

    看着本应与叛军厮杀的牙兵精锐大扮猴戏，高殷当时差一点就要大发雷霆，把那群撅屁股下跪的当地官员狠狠批判一番。不过，骑在后面的高湛及时赶了过来，用一连串的眼神和手势，把天子的注意力勉强吸引了过去。“陛下，王使相总归是一片赤诚，”九叔用手掩住嘴巴，凑在皇帝侄子耳边神神秘秘地说道：

    “臣以为，陛下初来许蔡，凡事还应——还应以宽容为先。”

    高殷虽说很不高兴，但最后还是听从了九叔的谏言。/要想成为有城府的人，就要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刚到颖镇就对节度使大加贬斥，也不利于许蔡的人心稳定……/年轻天子用这些理由勉强说服了自己，同时做好了忍耐的准备，但王继勋接下来的所作所为，却让他好不容易才宽广起来的胸怀，只用一天工夫就稀里哗啦地垮了个干净。

    王继勋把占地一顷的节度使衙门强行腾空，声称要带着家人去挤黄河边上的避暑别馆。王继勋将旌节与齐库刀强行递到皇帝面前，闹着喊着要把忠武军“悉归天子”。最让高殷不能容忍的是，这位有着开府仪同三司加衔的一品使相，居然还想把偌大一个衙门的日常公务全部丢到天子手上，美其名曰“臣诚惶诚恐，不敢弄斧于圣驾之前。”

    要是高殷真的遂了他的意愿，在两眼一抹黑的情况下把颖镇事务全盘接收，那就只有累病回京，被天下官民耻笑这一个下场。他来许蔡的主要目的是学习军事，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考虑接管许蔡七州，而且肯定会另外委任一位节度使。/真是只狡猾的老狐狸，但是别想撂挑子不干。王继勋，在把你正式下狱之前，朕一定会把你的最后一点价值都榨干！/

    长广王高湛对王继勋的看法，与天子略有不同。他认为，李太后娘家的这位远亲，有些做法其实是在向朝廷示好，比如说故意让牙兵赤手空拳，像小狗一样在台军面前露出肚皮这件事。不过，他也赞成不能事事都听王继勋的安排，有机会的话也愿意用自己的方式，给这位节度使来个不大不小的下马威。

    “这官场上，历来是当面一团和气，背后用劲较量，”在皇帝侄子面前，高老九眉飞色舞地说道：

    “陛下此次御驾亲征，已经是在王使相的背上抽了一鞭子，他必定会对此有所不满。但是朝廷也不能催逼过急，不然王继勋只会给陛下暗中使绊，事事道喏却又事事不合作。当然，过度怀柔也不甚妥当，蛮夷、小人都是畏威不畏德，陛下若是一味宽容，只能被颖镇这帮狗官小看。还请陛下放心，个中微妙之处，我——呃，臣一定会对陛下详细道来，保证不让陛下落入狗官圈套~”

    年轻皇帝对九叔的“好意”表示了感谢。但有些事情他自己就能处理，不用麻烦这位权术大师时刻跟在身边。腊月二十六号下午，高殷在率军经过州城南门的时候，直截了当地向王继勋表示大军不会入城，自己也不会住他的节度使衙门，至于欢迎台军莅临的劳军宴会，更是根本没有举行的必要。

    “此次出兵，为的是尽快恢复许蔡秩序。”高殷当着数千将士的面，严肃地说道：

    “其他事情，等凯旋归来再做打算。邙山校场既有平坦地势又有方便交通，台军便在此处扎营，尽早做好出击准备！”

    这件事他没有跟九叔商量。退还颖镇旌节、齐库刀、节度使关防的时候，也仅仅是向高湛说了一声而已。天子明确告诉王继勋，封疆大吏在享受朝廷厚禄的同时，也必须承担自己的责任。身体不好可以请假，吏员不足可以加聘，要是公务实在太过繁忙，节度留后潘美也可以分担一些，但在台军做好准备之前，郑州绝不能因为地方长官的懈怠而出现不必要的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