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龙门戍(丰镇)之后,向南走上十里就能看到长城。从圆敦敦的弥陀山到南北流向的饮马河,这段防线沿着东西方向绵延了足有四十里地。与蜿蜒起伏,仿佛长龙般盘桓在山岭的其他墙段不同,紧邻丰镇的这截长城不仅全程修在平地上,而且笔直得就像神佛专程下凡,拿尺规在平原上画出来的一样。
它的东端是得胜口关,边塞内外往来的必经之路。它的西端是拒门口关,部署有四门铸铜巨炮的军事要塞。一东一西两座关口之间,有着数千顷滋滋冒油的肥沃土地,但因为戎狄威胁的缘故,敢来这里开垦的百姓只有五百多户,村落的总数也一直没有超过六个。
不过,只有傻瓜才会把这么好的土地一直荒着。老百姓既然招呼不过来,戍守在各处寨堡的朝廷官兵,自然而然地就替他们接了手:
得胜口关的得胜堡围了个好几个大圈,除去牛羊之外还兼养大角肿骨鹿。肉皮鹿茸加在一起,每年的进项少说也有七八千贯,上至军副下到士卒全有分润,还能腾出闲钱雇佣大批锻工,把武库里的军器好好整修一番。
弥陀山脚的拒墙堡虽然驻军较少,但玩的花样还要更绝,他们专门搜罗了一帮出身农家的配军犯人,挨着南堂寺河修了十来座蔬菜暖棚。大同城的富户冬天想吃新鲜果菜,不托熟人求情根本就排不上号……
赵栋成进学兵队之后,类似的东西马上就灌了一耳朵。谈到长城守军,他那帮同袍就没有不羡慕的,但这些热闹红火的私下生意,今年肯定是没得做了。十一月上旬,活动在大同以北的众多戎狄部落,就像发了疯一样突然开始南下,他们高呼着“太虚之刃”的名号,将边塞仅存的那点平静彻底击碎。
众多污秽怪物将龙门戍迅速淹没。包括赵栋成在内的数千居民被迫后撤,放弃了朔镇硕果仅存的最后一个塞外据点。长城随即开始直面太虚威胁,凶恶的剑齿狰兽在白天公然活动,毫无畏惧地攀上烽火墩台;复眼乌鸦随着一声声怪叫冲出云层,将守军动静尽数摄入眼中……一望无际,仿佛能把草原铺满的戎狄蜂拥而至,很快也向长城防线发起了猛烈进攻。
他们扭曲而畸形,狂热至极的精神状态,也和上半年那群杂胡完全不同。就算只剩下最后一人,这群狂信者也绝不投降,如果首领没有发话,哪怕面临刀山火海也是无人后退。不分白天黑夜,这些来历不明的戎狄持续地蚁附城墙,他们看起来鲜血淋漓遍体鳞伤,但却比发狂的蛮牛都要强壮,据说曾有一个家伙连中四发铅弹,却仍能单手翻上女墙,把打伤他的那个鸟铳手咆哮着拧成人肉麻花。
这伙戎狄的凶悍,不下那些打先锋的食肉猛兽。但他们所拥有的,可不仅仅是一腔血勇而已。所有的南下部落都带着彪形巨兽,狂躁的皮毛巨犀肩高一人半,坚硬的长角能够将大炮轻易顶翻;壮硕的雷兽全重超过三千斤,拖曳一整套拍杆石砲就像玩耍把戏……
不过最最让人恐惧的,还要数那对小山也似的猛犸巨象。它们是比重炮更加优秀的破城利器,粗壮长牙的每一次冲撞,都能让厚实的夯土墙好似地震一般剧烈颤抖。一个月以来,长城的很多墙段都被戎狄强行攻破。有些缺口很快就能被沿线驻军堵上,但另一些缺口却要历经反复争夺,甚至会被戎狄一连控制数天。
腊月二十这一天,戎狄在反复尝试之后,终于取得了实质性的进展。他们在得胜口关撞开了一段两丈长的城墙,并且投入大量巨兽驱散了守军反击,在长城防线上成功地打开了突破口。近万名步骑立刻从那里鱼贯而入,将得胜堡、镇羌堡这两个互为犄角的城堡,里三层外三层围的是水泄不通。
羊圈栅栏被拆个精光,变成了戎狄军队用来夜间照明的火把。肿骨鹿一只不剩全被割喉放血,连骨髓都给吃个精光。驻军的小小外快,就像鼻涕泡那样应风而碎,他们被压缩在两个长方形的堡垒当中,自顾尚且不暇,更别说是救助临近百姓了。
“铁枪”王彦章迅速做出反应。这位朔镇节度使首先派出由山精领队的鹰群,将飞进塞内的变异乌鸦尽数驱除,接下来又对集结在宏赐堡的朝廷军队接连下达钧旨,将驻防羽林和振武军的各个军幢,仿佛运棋布子一样接连派出。他将用具装骑兵和重甲步阵粉碎那些叩关而入的戎狄,但在主力到达之前,赵栋成所在的斥候分队,必须将那些烦人的戎狄骑兵先行引开……
兴平元年腊月二十三。朔镇恒州,拒墙堡正东,驻防羽林车阵……
赵栋成滑下马鞍,把自己重重地摔在冻土地上,透过嘴里吐出的一团团白气仰面望天。/引过来了。总算是把太虚疯子引过来了。王节度他老人家的钧旨,斥候队已经彻底办妥,綦连队主的吩咐,弟兄们同样也是圆满完成。老子终于成了无牵无挂的光棍汉,可以,呼哧呼哧,可以他娘的歇口气了!/
北面就是长城。夯土包砖,坑坑凹凹遍布战争痕迹的青灰色长城。西边则是拒墙堡,周长总共还不到两里,安安静静躺在弥陀山东麓的渺小城堡。本月初十,曾有一个戎狄千人队趁夜对这里发动偷袭,结果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的工夫,就把驻守这里的两队振武军步兵彻底击溃。
分布在拒墙堡周围的十座烽火墩台,也被连烧带撞毁掉了整整一半。如果位于西麓的拒门口关没有派出精骑紧急驰援,戎狄说不定能把巨犀一直赶到莺架山去。历经数百双硬蹄的践踏之后,拒墙堡引以为豪的蔬菜暖棚,总共只剩下三条砖砌火道还算完好,平时拿来练兵的堡南校场,臭烘烘地堆满了巨兽粪便……
这是一场毫无疑问的败仗,并且是最近几年朔镇最最丢人现眼的一次败仗,各种各样的流言顿时就像插上了翅膀,不过三两天的时间就闹的众人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