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泥沼（苏然）8

    要做的事情是如此之多，只怕一个时辰也完成不了。而且，谁也不知道乾门寨会不会发动第二次夜袭，到时候会从哪边的门洞出击。今天晚上，围城营地注定是无人可以入睡了。

    围城营地早已变得灯火通明，营区里至少有上百人往来穿梭，忙着对他们来说无比重要、须臾不得耽搁的工作。身为义勇军的一员，苏然肯定也不会例外，他既要装出一副严肃的模样发号施令，又得随时回答来自任何一个弟兄的任何问题；要是人手不够用，他还得把手套一脱，与那些大块头的成年人一同下力干活。无论表面结冰的破损障碍物，还是呲牙咧嘴的残缺尸体，扛在肩上都是一样的压人。

    不停歇的工作，让苏然暂时保持住了身上的热量。但他心底那股空虚，却反而变得越来越大了。在搬运木料的时候，苏然偶尔会瞅瞅北面的乾门寨，但那道寨墙却始终冰冷黯淡，即便是无人地带残存的火光，也无法驱走笼罩其上的瘆人阴影。

    在朝阳升起之前，乾门寨勇丁又发起了两次夜袭，一次是从西门，另一次还是从南门。这两次袭击都没再动用火牛，每次出动的兵力连十人都不到，与其说是袭击倒不如说是骚扰。大尸堆燃起的巨幅火浪，把这帮狂信徒的行踪照的清清楚楚，义军们悠闲地站在拒马背后，一铳一个比打老鸹都要容易。

    没有人会讨厌胜利，哪怕是像这样不值一提的小胜。卯时的时候，岳士仁把夜宵带了过来，他立刻就对手下的士卒们大加称赞，官铸的常平五铢一下子送出去几百钱。“看见没有？咱岳坡的人，那个个都是英雄好汉！”他单手跨腰，说的是眉飞色舞兼口沫横飞，那股发自内心的欢快劲，就连大火堆的烟熏火燎都抵挡不住：

    “今天咱就是练练手！回头开了乾门寨，让那帮熊货看看到底谁厉害！”

    接下来，岳士仁开始了一篇激情万丈的演说，同时也不忘记顺便塞点私货，把那套“乾门寨的人就得多杀”的歪理又给翻了出来。岳坡村的义军，对自家里长的话显然非常赞同，一个个又是鼓掌又是跺脚，时不时还会精神抖擞地吼上两嗓子。瞧他们这活蹦乱跳的模样，简直就像晚上的激战完全不存在一样。

    来自另外俩村的士卒，也有被岳士仁给吸引过去的。但苏然可没份余裕，他又累又饿并且瞌睡的要命，身上活像绑了一万斤铅块，连手脚都快抬不起来了，哪还有闲心去听别人吹牛。再者说了，大话空话是个人就能讲，关键时刻不尿裤子才是真本事。

    /别看岳士仁现在吼的欢，真到了破城的时候，他敢带头去闯豁口么？要知道，他可是在障碍区激战正酣的时候，跑去后面催促做饭的人物哪。/

    苏然的疑虑，没过多久就得到了证实。腊月二十一日下午，徐献举带着他的大将军炮组，在未时一刻的时候提前抵达了围城营地。喜讯传来，乾门寨外的义勇军高兴的像是提前过了年，三百多人竞相奔走相告，恨不得全都挤过去看稀罕。然而，在这一片欢腾当中，只有岳士仁岳大里长“临危不乱”，抱着个小炭盆主动要求坚守拒马障碍，“宁可不凑热闹，也要替大先生看好敌军动静。此乃吾辈职责所在也”

    岳士仁的那点心思，就连苏然都能猜得透，更别说是他的师傅了。不过，大先生那么多正事忙都忙不过来，才懒得跟岳大里长计较。为了表示对徐献举的重视，大先生专门走出穹庐，亲自骑马去迎接这位炮兵都督，而他在见到大将军炮之后的第一个命令，就是要求徐献举把炮口转向北方，对准乾门寨“先打一声空炮示威”。

    徐献举的这门大将军炮，是州城最好的锻工千锤百炼出来的，跟同口径的铸造炮相比那是既坚固又轻便，颗粒发射药最多能装三斤半。为求稳妥起见，徐献举只往药室里塞了三斤火药，但这种精制火药炸出的巨响，仍然令包括苏然在内的所有旁观者两耳轰鸣、胸肺震颤，鼓膜的剧痛半天停不下来。

    “你们又没练过，别凑这近！”徐献举把引火棒得意洋洋地扛到肩上，然后将那群抱怨不已的看客，活像赶苍蝇那样不耐烦地赶走：

    “两丈以外，你们老实待到两丈以外！真会给我找麻烦，大将军可是有一千斤，打霰弹的小鸟雀能跟它比？”

    董忠他爹脸色苍白，蠕动着嘴唇连连点头。阮党长用拳头抵住太阳穴，一边呲牙咧嘴一边连连后退。苏然眨眨眼睛，下意识地拉住了大先生衣角，满脑子的响声停都停不下来，至于小田鼠——小田鼠——

    这家伙居然一溜烟窜上了大先生的肩膀，看大炮的眼神比看白绵糖都要热切。“气势不错。”大先生神色不变，就连眼皮都没有眨上一下。他把山精接到手中，递还给一脸迷茫的主人，然后平静地望向徐献举，吩咐道：

    “徐都督，请在正对乾门寨南门的障碍区，尽快构筑好发射阵地。我希望半个时辰后，就对南门实施第一次试射。”

    徐献举指挥的这门大将军炮，用的是色目式双轮炮架，无论体积还是重量，都比原来那种硕大无比的炮车大大缩减。射击阵地的构筑难度，自然而然也就笑了许多。按理说，徐献举和他的六名手下，用不了半个时辰就能把工作全部干完，但是至少有十倍这个数目的义军弟兄自愿过来帮忙，就算因此被徐大都督骂上两句，也是心甘情愿。

    苏然在请示大先生以后，也颠颠地跑到了障碍区。他本来想帮着搬运火药炮弹，但五仙镇的一帮人已经捷足先登，就连把辕架钉在地上、用木楔固定炮轮这种不废脑子的力气活，也有二三十人等着排队。无奈之下，苏然只好来到余焰未熄的大尸堆东面，与其他几个倒霉蛋一起搬运垃圾、清理射界。/他啥啥的，这跟前一晚上的活儿有啥区别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