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浮浪（阿星）4

    每人每天，要是只喝最低限度的六口水，勉强可以撑上十五天左右。阿星连蹦跳带比画，向大只佬提出了这样的建议，同时也充满疑虑向北方人询问道，为什么平板船上食物能有这样多，淡水却只剩下这样少？出海打渔需要事先备足食水，这难道不是人人都懂的事情吗？

    大只佬弄明白他的疑问之后，整个人就像河豚鱼泄气一样，即刻瘪了两圈。“你来看吧，兄弟。”他把阿星拉到船橹旁边，捏住鼻子皱起眉头，“哗啦”一声把水箱盖提了起来：

    “俺们莱州，现下撒泡尿都能冻成冰棍。谁知道这片鬼海，咋就这么热嘞？”

    阿星听懂了“冰”、“热”这些字。他同时也闻到了那股又辣又呛的水藻味道。看着满箱绿波荡漾，他心里也是咯噔一跳，对自己那几桶深井里打上来的清水，同样也变得不放心起来。/必须把水煮开，从今天晚上开始，得把淡水逐桶煮开。损失些蒸汽和柴火，总好过所有水都坏掉。就定在今天晚上，再不能偷懒了。/

    他马上就去清查了船上能烧的东西，接着和大只佬坐在一起，连说带比划讨论了好久。对于接下来应该怎么办，两人总算是有了个大体计划，但这个花了好多力气才做出来的成果，却根本没有来得及付诸实施。

    那个意外，恰好发生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当时正是风平浪静，雨云也非常知趣地远远躲开，让船上的两位幸存者，看到了自遇难以来最漂亮的一次落日美景。霞光均匀地散满水天线，将天幕、大海与云絮染成同样的火红，与此同时，在连续数天没有人气的另一侧海面，突然间冒出了一个影影绰绰的黑点，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变越大。

    那东西出现在与夕阳恰好相对的东方，正在某种动力的推进下，向着大只佬与阿星慢慢靠近。它的速度并不很快，但是与完全随波逐流的平板船相比，那就简直是在飞了。海中自然繁衍的生物，除了鲛鱼、鲸鱼，谁也做不到这一点，但是哪条鲛鱼，会长得方方正正并且包着一层木质皮肤？

    那是一条船。一条显然搭载有水手的船。察觉这个事实以后，阿星与大只佬全都兴奋异常，两人甚至还勾肩搭背，一边大笑一边跳起了舞。然而，当他们在船舷手搭凉棚，渐渐看清来船的轮廓之后，那股对新同伴的期盼，立刻就被深入骨髓的恐惧所代替。

    “升帆啦，升帆！”阿星挥动两条胳膊，冲着北方人发疯似地大喊大叫：

    “倭寇鬼，倭寇鬼追上来啦！”

    大只佬根本没空应答他，“扑通”一声就趴到了主樯根部，双手并用飞快地开始忙碌。在他的家乡话里，桅杆的名字变成了“樯”杆，具体的结构，确实也和翘头船上的那根不一样：它不是被牢牢地插进甲板，而是通过枢轴与特制的底座相连，只用一个人就可以随时收放。万一遇到大风浪，轻轻松松就能把硬帆连着桅杆一并拉倒，真真是既省力又方便——

    /但它有个要命的缺点。那就是需要扬帆起航的时候，花费的功夫要比固定式的桅杆多出一倍。/“我帮手，我帮手！”阿星火急火燎地跟了过去，吃力地扶住桅杆中段，一咬牙就扛到了右肩膀上，“你快张帆！一边举杆，一边张帆！岐线，快呀！！！”

    阿星漫无目标地骂个不停，腰背手脚的筋肉一齐发出哀鸣。与此同时，大只佬也是“你娘！”、“日他！”地飙起了脏话，“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胜过铁匠的风箱。他的工作比阿星还要要重，既要解开捆绳把硬帆拽开，又要拉住拴帆大索，与阿星一前一后把桅杆吃力地竖起来。两人之前攒下的那些体力，现在是一滴不剩，全都使了出来。

    粗麻绳刮过掌心，在石头一样坚硬的厚茧上，摩擦出仿佛沙蟹横行般的沙沙声响；脸颊紧紧贴上桅杆的加强箍，被那长满红锈的粗壮铁圈，印下通红发烫的显眼痕迹。在两人的努力之下，桅杆终于被木楔、卡榫牢牢固定，深褐色的硬帆也被东风吹的紧贴竹骨，推动渔船劈浪向前。

    按常理来说，在同样的风力驱动下，肯定是又大又重的倭寇船跑的更慢。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两船之间的距离，反倒变得越来越近了。看着逐渐变大的倭寇船，阿星与大只佬都是脸色煞白，蠕动着嘴唇几乎说不出话来，他们已经被恐惧的潮水所淹没，就像那些不幸落进鲛鱼群，周围遍布三角形背鳍的不幸遇难者一样。

    渔民、疍民，只要是在海里讨生活的人家，谁没有听说过倭寇的可怕？阿星依稀还记得六岁那年，当时戚大帅还没有到广州行台助阵，倭寇甚至与一些中国海盗勾结，在珠江口的北边占着一个小岛。在一个云团浓密的夜晚，他们趁涨潮的时候夜袭渔村，砍杀男人、轮暴女人，就连一哥那个还在吃奶的孩子，都被倭寇当成练刀的活靶，从上到下一刀劈成两半……

    那天夜里，弥漫全村的红黄火光，比昏晕的弯月更加刺眼。时隔多年以后，阿星发现自己又一次陷进了那个可怕境地：同样多云的夜空，同样昏暗的月光，同样漆黑的浪涛，同样形制的倭寇战船……/那鬼船的形状，看上一眼，终生都不会遗忘。/

    船头与船尾高高翘起，涂满死气沉沉的黑色厚漆。在首尾之间的甲板，倭寇们堂而皇之地修起一座超过八成船长，并且延伸到两舷之外的高大木板屋，四面开满黑洞洞的箭孔铳眼。在封闭式的木质顶棚，除去一根高高立起的桅柱，还能见到一座四四方方的硬山顶小屋，与朝廷形制迥异的长条形旗幡，正带着一大堆样式统一的图案，在屋顶嗖嗖地飘荡……

    一模一样，真是一模一样。阿星按住自己颤抖的左臂，神情恍惚地看着那条黑色大船。/木板屋一模一样，帆桅一模一样，就连船舷伸出来的划桨，也是一模一样……等下先，划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