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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宣讲者(苏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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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夫妇师傅穿上戏服,趁邨里坐饭场吃午饭的功夫,演上几段在大齐和西楚都比较流行的选段;傍晚时分,他们则是支起幕布正式演出整段戏文,尤其是像过五关斩六将这些就在许州发生的故事。要是到了深夜,仍旧有人待着想看,班主就会把小孩像赶小狗一样赶开,命令夫妇师傅上演据说是从吴越那边传来的带彩短戏——演这些东西,村里那些光棍和青头丝倒是不怕听不懂。

    苏然就这样失去了与新朋友玩耍的机会。他曾经幻想,也许这样的情况只会持续一天,到了第三天,班主又会上演那些描绘近年战争的精彩武戏,把自己带到应该永远都没有机会触及的那片壮阔战场。但是他等来的唯有失望。坐在碌碡上,他看到的只有那些千年前的老故事,刘备带着精忠报国的五虎上将左征右讨,在“这”城“那”山一次又一次地匡扶汉室、打跑老曹……

    眉尖上的一阵刺痛,把苏然很不情愿地拉回现实。那是一只嗡嗡直叫的花白蚊子,蹬鼻子上脸直接飞到眉毛上咬人,“啪”地一个巴掌扇上去,立即就是一团红血。很快地,麻痒开始迅速扩散,配上前排那些杂七杂八的噪音,让苏然再也没了继续往下待的心思,他“呼”地滑下碌碡,对蹲在旁边满脸期待的老爹打个招呼,手插腰带优哉游哉地踱向了村东。

    人在无聊的时候,肚子尤其容易饿。苏然掏出母亲专门给自己蒸的鸡蛋馅菜蟒,也不嗅就一把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开始吞咽。与他同岁的杨树在头顶张开青翠伞盖,三伯家的报晓公鸡傲慢地走过枝头,散步消食的长辈不时地停步打招呼,嘱咐他千万用心,夜里出去玩绝不能到河边或是旧地道口……一切是这么熟悉,一如去年、前年乃至前前年的每一天,让苏然每多走一步,腿脚都会更加的轻松。上月,管邻近三个村的党长陈硕刚刚领着人夯过村里大路,碎石子隔着草鞋硬硬地顶住脚心,踩起来一点都不用担心滑倒,越走越舒服。否则的话,光顾着躲坑躲尿,哪儿有功夫去用心思考?

    放在平常,苏然思考的主要内容,肯定是接下来去找哪几个玩伴,然后趁着天没黑透,一起去什么地方晃悠晃悠。不过今天,他既不想去南地的羊圈那边欺负夜猫,也不想去水渠附近抓青蛙打牙祭,脑子里满满当当塞着的,都是这两天在打谷场上被灌输的内容。定军山。阳平关。子午谷。陈仓……皮影戏班这些天把类似的词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就算苏然对它们全无兴趣,也被逼的记牢了发音,甚至还有几个字形。但是对他来说,这些词汇所描绘的地貌实在是太过陌生,从出生到现在,除了平地上的旱田外加潩水河,苏金家的老大儿子苏然从没见过其他的地形,更别说是想象了。

    苏然的母亲倒是可能见过。刚刚过去的七月十五中元节,他娘曾经借着刚刚喝下的黍酒酒劲,非常罕见地提起了很久之前的一次远行。“狗孩!知不知道我怎碰上你爹的?”换上只有节庆才穿的鹅黄绸面襦裙,母亲看起来真是荣光焕发,一面醉醺醺地按风俗往地上撒石灰画圈,一面用手揉搓苏然圆滚滚的脸蛋,惊人的往事止不住地顺着嘴巴往外流淌:

    “二十年了都!那时候还不是大齐,叫大晋,我跟着俺爹……你姥爷出去躲兵灾,西边一直跑到西京。哎呀知道,西京洛阳!”她瞪一眼忙着给牌位上香的丈夫,很不满地要他闭嘴,然后扑通一声倒进木床:

    “乖乖呀!往西走,没见过那么多的山,没见过那么多的河!乖乖,谁想到从京城跑出来那个殇帅,正好撞见俺们这一群。你说说,秦宗权都死了,俺们偏偏这么倒霉!要不是朝廷台军追过来,我可是——”

    苏然父亲就在这时打断了妻子的话。他指指胸口那处快有一尺长的大伤疤,皮肉因为激烈起伏的情绪不断在青红两色之间转换,也把苏然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个话题于是到此为止,而苏然依旧对人人噤声的二十年前往事一知半解,关于“山”、“峰”之类的地貌的了解也没有任何精进——

    躲避危险的本能使苏然中断思绪迅速跳开,就像家里养的兔子那样,一下子蹦上路边明沟的木头盖板。热风擦着脸颊呼啸而过,浓烈欲滴的汗臭紧随其后,苏然忍受着这股针对鼻腔的强烈冲击,挥舞双臂艰难地在那块板子上找到平衡,恨不能把那个只管跑不管躲的冒失鬼现在就拽过来一顿狠揍:“曹贺!!!”他对那个继续奔跑的模糊身影用力挥动拳头,“跑球啊跑!我打你个——”

    “先生来了!”十二岁的屠户学徒曹贺张开双臂,几乎让自己被幸福托起。他气喘吁吁,脸颊几乎累成家里售卖的猪肝色,但却仍然不肯放慢脚步,依旧用同龄人望尘莫及的高速向前狂奔,大声大嗓地向着全邨热烈广播:

    “大先生过来啦!想看想听,赶紧都去露布杆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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