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到处飞溅,再被牙兵身上冒出的邪火烤成一缕青烟,唾液就像大旱时节的水井一样迅速干涸,肿胀的喉咙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被魔君秦宗权所宠爱的这群“血眼”,就这么旁若无人地站在南薰门的瓮城出口,一面肆意践踏上百名刀剑备身与数千只妖邪留下的残破尸身,一面充满愉悦地享受同类相残,就好像他们只是在踏青之际出门野餐。透过人皮战旗摇曳的缝隙,穿越再度敞开的三重门扉,仍能听到城外战场传来的声声呐喊,望见火药爆炸所升起的团团光焰,以及那最可怖的,魔君骸骨坐骑投下的狭长阴影。“有恃无恐”,在那一刻,我对这个成语有了刻骨铭心的理解。
城外的激战如火如荼,城内的里坊也绝不平静。腐肉解体时的瘴气喷射、蜚兽倒毙前的尖声哀叫、民兵与百姓为壮胆而故意喊出的各式呼号……这些声音在外城的一千个路口此起彼伏,直到战役结束也没有完全平息。然而,在笔直的御街两侧,从各条街道冒出来的义民队伍,却以前所未有的默契,始终闭口不言。我们清楚,接下来的战斗没有我们参加的余地,我们明白,靠手上那些铁片木棒,丝毫没有介入两军之间的机会。转败为胜还是万劫不复,只看那两幢官道巡骑,能否压制高傲的屠城将军许建锋,以及那群彻底没了人形的血眼牙兵。
当时的我,不敢为此抱有任何希望。“京畿八道巡判”,这是一个秦宗权作乱之后方才正式设立的差遣,判官所辖的官道巡兵要么从外州尤其是许蔡流民招募,要么由渴望出人头地的京师贫民自行报名,打从一开始就被高官显贵,乃至文林馆的一些名士鄙夷不已。非常惭愧地,作为一名终日奔走于朱门宅邸的书僮,我也不知不觉地受到了这些看法影响,再加上在京师街头目睹的几起缇骑巡兵斗殴,偏见不但没有纠正,反而越积越深。在接到那名年轻巡兵掷来的匕首之前,我也以为巡兵不过是群身披劣质衣甲的苦力,终日在八条主要官道上来来回回,吃土吹风可怜巴巴地挣上几贯辛苦酒钱……然而,与“血眼”对峙的巡骑选锋,却是与流言中的猥琐形象大相径庭,如果没有那面文王八卦幡,我肯定会把他们当成从塞北回援的羽林主力,毫不夸张。
他们在残阳的余光中站定,任凭从南薰门飘来的血腥吹拂,如铜铸石砌般纹丝不动。与分散在各个里坊,聚集民兵和义民猎杀零散妖邪的本地巡兵不同,选锋大多出身于被魔君蹂躏的外州,对那些吞噬亲人血肉的邪兵有着刻骨仇恨,而那位昂首立于全军最前的八道巡判,正是将这股强烈的复仇欲望,砥砺成了整场血战之中,最为锋利也最为坚韧的一把利剑。他率领他们击杀殇帅、围歼芽孢,沿着宽敞大道围歼任何敢于聚群的棘手妖邪,一路冲至御街,直面最硬最狠的那块凶蛮骨头。
所有人都身披经过精心保养的铁甲,既有传统的明光、山文,也有新出现的布面、全铁,如果没有暗色血渍的遮挡,打磨精良的甲面必定如镜般光亮;在兜鍪、披膊、抱肚乃至顿项,抄满军法十八条的露布紧紧钉缀在战士全身,龙飞凤舞的草书加盖神圣而朱红的巡判关防;直刀、长槊、喷筒、链锏,所有选锋均在趁手可及之处满挂利刃,但最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插遍马鞍革带,燧发机头锃明瓦亮的一把把手铳。从故乡那座血色城堡逃亡时,我亲手用过这种武器的原型,对这种能把野狼近距离一下放倒的兵器再熟稔不过。只看药池的颜色,就知道所有手铳都处于待发状态,战士们要做的只是抽出皮套,扣动扳机——
巡判伸出骨节突兀的大手,从马鞍右侧第一个拔出粗口手铳。头狮发出嘶吼,众狮齐齐应和,两幢巡兵以宛如一人的整齐动作纷纷拔枪出鞘,淅淅沥沥的摩擦声仿佛流淌的江河。“前排瞄准——”巡判将手铳举成标准的水平线,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开口指挥。整整一个队,超过一百名巡兵与他并肩挤在第一排,把宽敞的御街几乎全部塞满,违背了《新注武经总要》关于战斗队形的任何一款教条。然而巡判并不在乎,他的狮群也处之漠然,一百余支火铳冷静放平,其徐如林,随着一声干脆利落的“射击!!!”轰然喷出如天龙般灿烂的金色火焰。
是的,如天龙般灿烂,奔涌咆哮的金色火焰。当时的我只是为这幕奇观所陶醉,仿佛遭遇电击一般猛地打起冷战,直到血战结束两天以后,方才在告捷露布上读到全部真相:官道巡兵在为手铳装填弹药时,用来包裹钢弹的并非寻常布帛,而是由前朝末帝亲拟、京畿八道巡判高洋——再次为直呼今上名讳深感愧疚——蘸银粉烟墨手抄的《奉天讨邪檄文》。没有任何宵小,能在真正的天子之怒面前幸免,嗅到危险的牙兵精锐警觉地张开血眼,但在风驰电掣的铳弹面前,任谁也无可躲藏。
邪火跃动的牙兵阵列,齐刷刷腾起连片血雾。无论插满首级的厚重邪铠,还是喷吐整气的变异坐骑,弹雨之下都仿佛变作了遭遇风暴的蛛网,转瞬之间便被龟裂、粉碎,进而化作最细的齑粉。仅仅只是一轮齐射,便让至少三十名血眼倒地毙命,更别说巡兵第一列在开火之后迅速俯身,将开阔射界让给后续的第二列、第三列……火龙狂舞、血肉横飞,屠城将军刘建锋的军阵变成了充斥碎屑的屠宰场,人马在尖利的啸叫声中轰然栽倒,成什成伍加入旧有的那片狼藉。